第四十四章(第6/7页)

里面那女子哽咽着说,「你不要哄我。甄先生正人君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方?」

白雪岚说,「到底有没有来,我们进屋子给你瞧一下就好了。」

话音一落,那原本伏在桌上哭泣的女子,霍然坐起,在窗口倒映出一个窈窕影子。

那女子严肃的声音传来,「白先生,你别小看人。我命运不济,沦落至此。但我还没有挂牌子接客。你带着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三更半夜要进我的屋子,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不受你们的玷辱!」

甄修言以为此间女子,必然浅薄无耻,不料遇见一个宁为玉碎的坚贞人儿,听她说话用词,料想也是诗书人家落魄的女儿,不由大起好奇怜惜之心。

人都有这样的习惯,期待太高,见到时就容易失望。甄修言对今日之行,原预备了一个极低的分数,猝不及防见到一个意外之人,那分数自然就失了准头,一个劲往高处打了。

白雪岚还没说什么,他就主动把话接了过去,「梦云小姐,我确实是甄修言。你我素不相识,但雪岚说你是个剧评家,我忍不住好奇,也就来了。如此冒昧,请不要见怪。」

梦云在窗上的身影,蓦地僵了僵,仿佛不敢置信,沉默片刻,幽幽地低声问,「真是甄修言先生?」

甄修言答道,「是的。」

梦云说,「对不住,我实在不敢轻信。请你给一个证明。」

甄修言问,「怎么证明?」

梦云说,「你是《牡丹亭》的剧评大家,我且请教一个问题。《牡丹亭》中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人人都说道尽丽娘心事,甄先生以为如何?」

甄修言听了,竟有些肃然起敬,心想,原来真是一个同道。他认真地想了想,斟酌道,「丽娘心事,这一句自然是有的。不过丽娘所思所怀者,剧中还有一处,更感缠绵哀婉。」

梦云问,「请问是哪一处?」

甄修言说,「扶醉归里头那句,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无人见这三字,可谓愁苦至深矣。」

梦云在里面轻轻地呀了一声,说,「不是甄先生,说不出这样的话,我今天竟遇了真佛。」

急急地掀帘子出来。

她藏在屋里,只露个倩影,早引起了甄修言的好奇心。这时走出屋子,甄修言一看,心里吃了一大惊,心道,怎么这相貌气质,和冷宁芳有七八分相似?

梦云一袭白色旗袍,不施粉黛,面容端庄,唯有刚哭过的两个眼睛水汪汪的,十分灵动。

一见甄修言,她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甄修言见她不像别的妓女那样蹲万福,而是像女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鞠躬,身上没有一点风尘气息,好感更增。

梦云把两人请到屋子里坐下,亲自奉茶,先向白雪岚道歉道,「我误会白先生了。」

白雪岚笑道,「小事。我大姐夫从不踏暗巷,这是破天荒头一次,你别错过机会,有话只管说,不用理会我。」

梦云倒是个率真女子,并不和白雪岚客套,头转过来看着甄修言,「甄先生,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这一句,你觉得如何?」

甄修言不料她问出这个来,顿时刮目相看,笑道,「梦云小姐,你不简单,从《牡丹亭》跳到《疗妒羹》,给我挖这么大一个陷阱。」

梦云喜滋滋道,「我就知道,甄先生也会爱《疗妒羹》。乔小青有才有貌,不幸沦落,做了小妾,几乎被妒悍的大妇苗氏迫害至死。她孤灯独坐,夜读牡丹,自感身世而作诗的一幕,我常常看得落泪。」

甄修言大起知己之感,不由把《疗妒羹》里小青所做的诗也吟了一句出来,「人间亦有痴于我,何必伤心是小青。」

「就是这句!」梦云拍掌赞了一声,幽幽叹道,「有痴,伤心皆无用,一切都是命摆布。遇上苗氏那样的妒妇已属不幸,遇上褚大郎那样受妒妇挟制的男人,又是另一重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