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宣怀风从总理书房里出来。

门外什么人也没有,刚才冲进去的凶神恶煞的士兵,还有何秘书,都不在了,所以宣怀风出来,也没有人拦着。

迎接他的就只有华丽的走廊扶手和装饰。

而这华丽,在宣怀风眼里是朦胧中带着灰影的。

他就在这朦胧的灰影中缓缓步行。

刚才那狂风扫卷的羞辱,把他洗筋伐髓了,就好像四肢里的血管还在,不过里面的热血像凝固了,又像被抽空了。

说来也奇怪。

他刚才被压着跪下时,只觉得皮肤被血冲着,涌着,仿佛要涨破了身体喷洒四溅,是让每个细胞都激得热辣辣的痛,但离书房的门越远,那屈辱痛苦的痛就渐渐发麻了。

他懵懵懂懂地走在来时经过的长廊,一步步踏下铺着法兰西艺术砖块的阶梯。

大概还要托赖刚才的一跪,膝盖和小腿不时传递来刺痛的感觉,要不是这一点刺痛提醒着他,恐怕他难以找到自己的脚,因为他实在感觉自己的躯体是空荡荡的。

在他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黑影,如海啸飓风般飞卷翻腾,耳里一丝声音也没有。

总理府里一个听差和他擦身过,许是认得他,停下来说了一句什么,也许是称呼了他一声,宣怀风只看见他容色恭敬,两片嘴唇开合了两下,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宣怀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听差就笑着欠欠身走了。

宣怀风便继续朝着出口,慢慢地走去。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强做出这平静的样子,仿佛是什么天条天规压在他身上,强迫着他非这么假装着自己的镇定不可。

明明身上没有力气,明明四肢空荡荡,他像被一棒子打破了头,血溅了一街的人那样,总有把劲一松,想倒下的倦意,可是,他又模模糊糊地,同时也很倔强地想,在书房里已经受过羞辱了,现在,他必须挺直了脊梁。

总理府他来过几次,从来没觉得它这么宽敞,这么大过,似乎一个地下大厅就占了几百亩地,从楼梯走到大门,像是一辈子也走不完。

周围是落针可闻的。

可宣怀风依稀觉得,这种落针可闻的寂静刺入骨髓。

寂静中,仿佛有窥探的目光,从窗后、柱后、门后,或者楼上,外头十字长廊远远投过来,探索似的,藏着深深的,窃笑议论的意味。

那些目光,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他幻想的,可他不理会。

他盯着前方,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这段路总算走完了,宣怀风的视野里,现出总理府高耸威严的门顶,门前卫兵的身影总是矗立不动的,仿佛一尊尊不苟言笑的阎罗塑像。

宋壬在大门外早等得不耐烦,一直伸着脖子往里望,两道浓眉锁得老紧。

一发现宣怀风的影子,那两道浓眉才暂且松了一丝,宋壬几步跨过来,几乎挨上总理府的门沿,隔壁的卫兵瞧见了,半不耐烦地警告,「干什么!干什么!又不是不知道这什么地方,你兄弟要守点规矩呀!」

宋壬转头说:「兄弟,我奉白总长命当差的,白总长和你们白总理是兄弟呀。」

一个卫兵说:「可不就是看你是白总长的人,要是别个,能让你门神似的杵在这里这么久吗?你等的人出来了,快让开些,这不同别处,让上头看见不相干的人在大门乱挤,要我们怎么交代?」

他们正说着,宣怀风已经出了大门。

宋壬也不和卫兵说话了,迎上去说:「宣副官,怎么去了这么久?约医生的钟点只怕赶不及了。」

宣怀风乍从那片朦胧的灰影里出来,头上太阳白得炽热,日影漫漫,要让天底下污浊全部现形一般地泼洒下来。

他掀着眼皮,默默往上看了一眼,觉得那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刺目,简直要刺出他的眼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