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钱(第2/16页)

我最喜欢星期天晚上的餐馆,当它挤满了学生时,而街上全是享受周末最后时分的人。但在下午时分也很好,这时生意不多,我会独自坐着看报纸。我会跟他们一家人聊天,经常谈到钱,几乎涪陵每个人都在谈钱。我已经习惯了谈论那个,即便对我来说,那不是真的钱,而我每个月都让它从我指尖溜走。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我坐着看黄凯在餐馆的台阶上玩儿。他像冬天里所有的中国小孩一样,乃是一捆鼓鼓囊囊的衣服。他的帽子和裤子是她妈妈手织的。他的裤子在裤裆处开了口,因为他还没学会上厕所,他的屁股和腿内侧因为寒冷而发粉红。他快二岁了。他穿着一层一层的汗衫与毛衣,外面是一件仿皮的夹克,是他妈妈在城里买的。“质量很差,”她的态度不以为然,当我为了那衣服赞扬她时。“只有二十元钱。”她总是告诉我黄凯衣服与玩具的价格。

我吃着米粉,从我美国制造的塑料耐尔吉水壶里喝水。在中国,这种野营的水壶乃是无价的;它们由硬塑料做成,能够盛滚水,那种滚水在中国的酒店,餐馆,火车,轮船上都有供应。当我初次来到四川时,这种水壶还不普遍,虽然偶尔在成都那样的大城市里,我见到一个的士司机在用。通常那是通过一个亲戚或朋友从发达的沿海城市如深圳那儿买的。

在1997年的早春,几个成都商店开始囤积冒牌的耐尔吉水壶了,到了六月,每个人都有了。成都是个相对时髦的城市,外国风尚较易快速传播,经常不需任何原因。城里多数的自行车后挡泥板上,都装饰有“英特尔奔腾于内”的贴条,跟那些美国的电脑上的一样。成都几乎所有的自行车都只有一个档,肯定也没有英特尔在内;但那个贴条很时髦,你在哪儿都可以见到。

对于冒牌耐尔吉水壶的需求比较容易理解,尤其是在一个如成都般喝茶成瘾的城市,水壶通过社会各阶层迅速传播。他们首先为的士司机所拥有,他们比较容易在这种潮流中先导——的士司机有一点独来独往的品质,钱也不少[2]。在那之后,生意人跟上了,然后是小姐们,最后,到了夏天,甚至茶室里的老人也从假冒的耐尔吉水壶中啜茶。很快,你就能花二十块钱从四川任何一个城镇里买到了它了。

那些瓶子有一个标牌,把它们形容作美国人做的太空瓶。但它们显然是中国工厂的产品,因为它们没什么标准,而商标经常拼错。在那个意义上,事情跟十七世纪并无太大变化,当时一个叫多明戈的西班牙神甫形容了中国的商业模式。“中国人非常善于模仿,”他写道。“他们能把见到的所有欧洲货模仿到完美。在广东省,他们把几种商品仿造得十分完美,以至于把那些货品当欧洲货卖到内地。”

即便在这些水壶普及到了涪陵后,黄凯还是对亚当与我用的水壶十分着迷。这跟那闪亮的塑料有关,也因为它们和外国人的联系有关,黄凯始终不太信任外国人。

十二月的一天,我晃着我的水壶,把它放到凳子上。那小孩蹒跚上前,小心又好奇。

“股票,”他说。“股票。”

我转向他的妈妈。“他觉得它跟电视上的股票信息很像,”她笑着说。她手指向水壶的一侧,那儿显示着容量的标记水平,从100毫升到900毫升。我的水在五百毫升,还在减少。

黄凯忘了那水壶,转去了台阶上。他爬在地面,裤子裂开,在地上滚着一只玩具车。过了一会儿,我听他对自己嘟嘟着。“毛主席,毛主席,”他说。我不知道什么促使他说这个:在他家的客厅里,有一张毛泽东的画像,也许他想到了那个。他还没到两岁,脑子却已经混杂了许多的东西。

毛主席憎恨金钱。他的父亲——一个狡猾,贪婪的地主——挣了不少钱,也许部分是出于对他的叛逆,毛泽东憎恨任何与钱相关的东西。身为一个贫穷的革命者时,他鄙视它,身为共产党的主席时,他拒绝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