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果园去!(第3/4页)

“你们——还有我!我在岸上!”

浪头小了下去,水在退回地底,喧闹也慢慢平静了。传来长长的叹息声,所有的人都在叹息。他暗自思忖:可以在滚水里头生存的人,该具有什么样的皮肤呢?经历了刚才的紧张,他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下面的人们就笑起来了,是嘲笑。他惭愧得想躲起来。就在这个瞬间,他记起了那件事:这个洞的洞壁上的一个凹口里面放着一盒火柴!谁告诉他的?谁也没有,他本来就知道这件事,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么,他应该一寸一寸地摸索洞壁。既然有人将火柴放上去,那个地方就一定可以摸得到。这些日子,他已经在这干地上找到了一些枯枝,有些是埋在地里,要用手慢慢撬出来。

火柴,火柴!他多么想使用自己的眼力啊!他都怀疑他的眼力已经被废掉了呢。也许洞口就在他的头顶上方,是他自己看不见?!那太可怕了!小的时候他掉进土沟里,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恐慌地喊着爹爹。父亲在上头搓草绳援救他,一边大声对他说:“不要烦躁,那下面有好玩的东西,先玩玩再说嘛!”他哪里有心思玩呢?他吓得都快晕过去了。从那底下上来之后,他的眼睛过了好久才适应有光亮的世界。那是一次宝贵的经验,大概因为有过那次经验,这次掉下来之后他才并没有特别慌张吧。是坐在土沟里时,父亲从上面告诉了他关于火柴的事的吗?他不记得了。好像并没有。

然而在水洼的那边闪现出了蓝色的亮光,一闪,又一闪。啊,原来是有两个人在相互碰撞自己的头部。那两个头颅就像瓷器一样发出炸裂的声音,蓝火星飞向空中。这两个长着大头的人的身躯又细又柔软。他们很快又沉到水下去了,“呜呜呜”的哭声传来。他也想哭,心里却很高兴:既然他可以看见火星,那就说明他的视力没有丧失。有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说:“我看他就是他父亲那个样子。”这句话又令他心潮澎湃了好一阵子。

父亲是什么样子呢?不就是背猎枪,戴斗笠,终日在外游荡的那副样子吗?的确,父亲的这副打扮在平原上是很显眼的。他要走一天一夜才能到达山区,不过他每次都是那么兴致勃勃地去打猎。他自己是个胆小的人,不要说打猎,摸一摸枪都胆战心惊的。刚才那人怎么会觉得他像父亲?当然话又说回来,他一次也没有亲眼看到父亲带回打死的野兽。据说有个地方收购野物,他将它们都卖掉了。但是也没有带回来钱。

“他正是那个样子,走路轻飘飘的。所以过水洼的时候也不会像我们一样沉下来,他顺顺溜溜地就过去了。从前他父亲就是这样的。比如说去果园时……”

水里面的那人将他描述成轻飘飘的样子,这令他很不自在。他可不是个影子,只有父亲死后才成了影子。“你胡说!”他冲口而出。水里面一阵骚乱,好像是有两三个人在那里扑打。他站起来去摸索洞壁,他想找到那盒火柴。很奇怪,原先洞壁所在的地方已后退了。他向前,再向前,还是摸不到。他鼓足了勇气继续走,估计走了十几米远!怎么回事?身边还是水洼,干地怎么会延伸到这么远的?莫非快要出洞了?水里头那些人发出轻笑,是在笑他呢。有一个人在说他:“你就是走得再远,也还是在这里头。”他听了这句话身子就一倾斜,掉到水里去了。

同时有好几只手伸出来,将他接住,推上干地。他们这些人刻意要同他保持距离。他想起来在村里,人们也是要同他保持距离。他的鞋和裤子又弄湿了,现在他也懒得去脱它们了,因为他已适应了这洞里的潮湿和温暖。他觉得自己最好是一动不动,只除了他的思想。他将自己想象成如同父亲那样的影子,在村里的菜土之上飘来飘去,然后又飘到那些茅屋上方。他看见了茅屋里的几个秘密。比如那姓翁的老头,居然穿着一双登山鞋在房里走来走去。翁老头天天都在家里,他从未见他走出过平原,难道他从前是登山队员?他从翁老头家转过去,来到小梅家的厨房,从窗口望进去,看见小梅和她母亲正在将她们的脸形印到一个很大的沙盘里。她们印了又印,弄得鼻孔和嘴里全是沙,又大声地“呸”个不停。他觉得这两个女人对自己的容貌过分着迷了。再转过去来到辜婆婆家,他吃惊地看到辜婆婆手里拿着他自己的照片,正在端详。他不敢看下去,就又飘到菜园那边去了。他的影子在菜园的上空停留了一会儿,就也像父亲的影子一样变得稀薄了,慢慢消失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颊很烫。现在,不论他如何用力,果园也不出现了。他总是绕着他那个村子转。村里的人都待在家里不出来,他们都有自己的隐秘生活。他们的态度就好像在说,如果他想观察,尽管观察好了。他们关在家中所进行的那种活动一律给他同一种印象,一种凶兆的印象,好像某种危险已经逼近了,他们要尽快做完该做的事似的。他不忍再看下去,就停止思维的运动,站起身来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