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死说活(第2/3页)

同样,你经历纷繁,但你不能说哪一次经历就是你,可如果每一次经历都不是你,你到底在哪儿呢?

/无限小与无限大/

你在变动不居之中。或者干脆说,你就是变动不居:变动不居的细胞组成、变动不居的思绪结构、变动不居的经历之网。你一直变而不居,分分秒秒的你都不一样,你就像赫拉克利特的河,倏忽而不再。你的形转瞬即逝,你的肉身无限短暂。

可是,变动不居的思绪与经历,必定是牵系于变动不居的整个世界。正像一个音符的存在,必是由于乐曲中每一个音符的推动与召唤。因此,每一个音符中都有全部乐曲的律动,每一个浪的涌落都携带了水的亘古欲望,每一个人的灵魂都牵系着无限存在的消息。

/群的故事/

有生物学家说:整个地球,应视为一个整体的生命,就像一个人。人有五脏六腑,地球有江河林莽、原野山峦。人有七情六欲,地球有风花雪月、海啸山崩。人之欲壑难填,地球永动不息。那生物学家又说:譬如蚁群,也是一个整体的生命,每一只蚂蚁不过是它的一个细胞。那生物学家还说:人的大脑就像蚁群,是脑细胞的集群。

那就是说:一个人也是一个细胞群,一个人又是人类之集群中的一个细胞。那就是说:一个人死了,正像永远的乐曲走过了一个音符,正像永远的舞蹈走过了一个舞姿,正像永远的戏剧走过了一个情节,以及正像永远的爱情经历了一次亲吻,永远的跋涉告别了一处村庄。当一只蚂蚁(一个细胞,一个人)沮丧于生命的短暂与虚无之时,蚁群(细胞群,人类,乃至宇宙)正坚定地抱紧着一个心醉神痴的方向——这是唯一的和永远的故事。

/我离开史铁生以后/

我离开史铁生以后史铁生就成了一具尸体,但不管怎么说,白白烧掉未免可惜。浪费总归不好。我的意思是:

一、先可将其腰椎切开,到底看看那里面出过什么事——在我与之朝夕相处的几十年里,有迹象表明那儿发生了一点儿故障,有人猜是硬化了,有人猜是长了什么坏东西,具体怎么回事一直不甚明了。我答应过医生,一旦史铁生撒手人寰,就可以将其剖开看个痛快。那故障以往没少给我捣乱,但愿今后别再给“我”添麻烦。

二、然后再将其角膜取下,谁用得着就给谁用去,那两张膜还是拿得出手的。其他好像就没什么了。剩下的器官早都让我用得差不多了,不好意思再送给谁——肾早已残败不堪,血管里又淤积了不少废物,因为吸烟,肺料必是脏透了。大脑么,肯定也不是一颗聪明的大脑,不值得谁再用,况且这东西要是还能用,史铁生到底是死没死呢?

/史铁生之墓/

上述两种措施之后,史铁生仍不失为一份很好的肥料,可以让它去滋养林中的一棵树,或海里的一群鱼。

不必过分地整理他,一衣一裤一鞋一袜足矣,不非是纯棉的不可,物质原本都出于一次爆炸。其实,他曾是赤条条地来,也该让他赤条条地去,但我理解伊甸园之外的风俗,何况他生前知善知恶欲念纷纭,也不配受那园内的待遇。但千万不要给他整容化妆,他生前本不漂亮,死后也不必弄得没人认识。就这些。然后就把他送给鱼或者树吧。送给鱼就怕路太远,那就说定送给树。倘不便囫囵着埋在树下,烧成灰埋也好。埋在越是贫瘠的土地上越好,我指望他说不定能引起一片森林,甚至一处煤矿。

但要是这些事都太麻烦,就随便埋在一棵树下拉倒,随便撒在一片荒地或农田里都行,也不必立什么标识。标识无非是要让我们记起他。那么反过来,要是我们会记起他,那就是他的标识。在我们记起他的那一处空间里甚至那样一种时间里,就是史铁生之墓。我们可以在这样的墓地上做任何事,当然最好是让人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