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第3/4页)

还是不要取消“心识”和“执着”吧——可笑如我者作如此想。因为除非与世隔绝顾自逍遥,魔性佛性总归都是一种价值信奉;因为只要不是毁灭,灵魂与肉身的运动必定就有一个方向;因为除了可祝贺者已独享福乐了之外,再没见有谁不执着的,唯执着点不同而已。有执着于爱的,有执着于恨的,有执着于长寿的,有执着于功名的,有执着于投奔天堂的,有执着于拯救地狱的,还有执着于什么也不执着以期换取一身仙风道骨的……想来,总不能因为有魔的执着存在,便连佛的执着也取消吧,总不能因为心识的可能有误,便连善与恶也不予识别,便连魔与佛也混为一谈吧。

佛之轻看心识,意思大概与“生命之树常青,理论永远是灰色的”相似。我们的智力、语言、逻辑、科学或哲学的理论,与生命或宇宙的全部存在相比,是有限与无穷的差距。今天人们已经渐渐看到,因为人类自许为自然的主宰,自以为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便可引领我们去到天堂,已经把这个地球榨取得多么枯瘪丑陋了,科学的天堂未见,而人们心魂中的困苦有增无减。因此,佛以其先知先觉倡导着另一种认识方法和生活态度。这方法和态度并不简单,若要简单地概括,佛家说是:明心见性。那意思是说:大脑并不全面地可靠,万勿以一(一己之见)概全(宇宙的全部奥秘),不可妄尊自大,要想接近生命或宇宙的真相,必得不断超越智力、逻辑、理论的局限,才能去见那更为辽阔奥渺的存在;要想创造人间的幸福,先要尊法自然的和谐,取与万物和平相处的态度。这当然是更为博大的智慧,但可笑如我者想,这并非意味着要断灭心识。那博大的智慧,是必然要经由心识的,继而指引心识,以及与心识通力合作。就像大学生都曾是从小学校里走出来的,而爱因斯坦的成就虽然超越了牛顿但并不取消牛顿。超凡入圣也不能弃绝了科学技术,最简单的理由就是芸芸众生并不个个都能餐风饮露。这是一个悖论,科学可以造福,科学也可以生祸,福祸相倚,由是佛的指点才为必要。语言和逻辑呢,也不能作废,否则便是佛经也不能读诵。佛经的流传到底还是借助了语言文字,经典的字里行间也还是以其严密的逻辑令人信服、教人醒悟。便是玄妙的禅宗公案,也仍然要靠人去沉思默解,便是“非常道”也只好强给它一个“非常名”,真若不流文字,就怕那智慧终会湮灭,或沦为少数慧根丰厚者的独享。这又是一个悖论,语言给我们自由,同时给我们障碍,这自由与障碍之间才是佛的工作,才是道的全貌。最要紧的是:倘在此心识纷纭、执着各异的世界上,一刀切地取消心识和执着,料必要得一个价值虚无的麻木硕果,以致佛魔难分,小术也称大道,贪官也叫公仆,恶也作佛善也作佛,佛位林立单单不见了佛性与佛行。

心识加执着,可能产生的最大祸患,怕就是专制也可以顺理成章。恶的心识自不必说,便是善的执着也可能如此。比如爱,“爱你没商量”就很可能把别人爱得痛苦不堪,从而侵扰了他人的自由和权利。但这显然不意味着应该取消爱,或者可爱可不爱。失却热情(执着)的爱早也就不是爱了。没有理性(心识)的爱呢,则很可能只是情绪的泛滥。美丽的爱是要执着的,但要使其在更加博大的维度中始终不渝,这应该是佛愿的指向,是终极的关怀。

心识也好,智慧也好,都只是对存在的(或生命奥秘的)“知”,不等于终极关怀。而且!智慧的所“见”也依然是没有止境,佛法的最令人诚服之处,就在于它并不讳言自身的局限,和其超越、升华的无穷前景。若仅停留于“知”,并不牵系于“愿”付诸“行”,便常让人疑惑那是不是借助众生的苦难在构筑自己的光荣。南怀瑾先生的一部书中的一个章节,我记得标题是“唯在行愿”,我想这才言中了终极关怀。终极关怀都是什么?论起学问来令人胆寒,但我想“条条大路通罗马”,千头万绪都在一个“爱”字上。“断有情”,也只是断那种以占有为目的或以奉献求酬报的“有情”,而绝不是要把人断得麻木不仁,以致见地狱而绕行,见苦难而逃走。(话说回来,这绕行和逃走又明显是“有情”未断的表征,与地藏菩萨的关怀相比,优劣可鉴。)爱,不是占有,也不是奉献。爱只是自己的心愿,是自己灵魂的拯救之路。因而爱不要求(名、利、情的)酬报;不要求酬报的爱,才可能不通向统治他人和捆绑自己的“地狱”。地藏菩萨的大愿,大约就可以归结为这样的爱,至少是始于这样的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