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循(第4/7页)

间或遇见熟脸——朝中的大臣啦,太学里的学生啦。别人和他作揖打躬,弥生下意识地要缩回手,他却仍紧握着不放。回礼不过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这样堂而皇之,甚至连她都要误以为其实这没什么,夫子牵着学生的手是很正常的。

雪下得不大,他们走得很慢。

乐陵王府在百尺楼以东,出建春门再行一里有座石桥。桥南有个马市,他引她看,“那地方在前朝是个刑场,当年嵇康就斩于此。”

弥生朝那片屋宇眺望,无限怅惘,“嵇康德容兼美,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广陵散》后继无人,着实可惜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嵇康太过孤高,这点就不及山涛。”他喟然长叹,“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走。比方从政,不是不想远离,是不能,做不到。我这么说,你懂吗?”

她点点头,“我懂。夫子也不愿泡在这个大染缸里,对不对?可是没办法,您姓慕容,生来就是做王侯的。即便厌烦,到底还是逃不脱。”

他抿起唇,若有所思。在她眼里他应当算是个好人,她像所有因循守旧的孝廉一样,对家君、对恩师有天然的崇敬。没有事到临头,她大约不会想得那么长远。他曾猜想她成人后是怎样的光景,但是没有料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形。美丽的女人有谁不喜欢呢?她轻易能让晋阳王注目,凭借的就是这张如花的脸。可是他知道,她除了皮相,还有纤尘不染的灵魂,那才是真正宝贵的。

他扫她一眼,她就在他身侧,似乎习惯了被他牵引,蜷曲的手指安静地停留在他掌中。太学生有统一的打扮,褒衣博带,束发戴笼冠。她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样的,刘海通通扣进帽圈里,露出光致致的前额。外面湿气大,她眉睫上都沾了雾气。他突然想替她擦一擦,这念头一闪而过,但最后还是顿住了。

是天冷,冻坏了脑子吗?他蹙起眉,迅速调开视线。儿女情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有时竟会走神,近来越发不受控制似的。他哂笑,带着嘲讽。这丫头倒有些本事,既然能乱他心神,那么别人更不在话下吧!

过了石桥,以东是绥民里,以西是建阳里,乐陵王府就坐落在建阳里内。走到大路交叉口,他脚下又放慢了,状似无意地告诉她:“绥民里内原先有刘宣明的府邸,你可知道其人?”

弥生迟疑着摇头,“学生想不起这个人来。”

他笑了笑,“刘宣明是河间人,性情刚正,敢于上书直谏。只可惜当时的皇帝是个草包,只喜欢听信谗言。刘宣明说话不懂得拐弯,冒犯了圣驾,于是乎判了斩立决。”他撑着伞的手往那幽暗的巷堂里指了指,“以前那里是个街口,他就在那儿被设坛问斩了。”

东市不及西市人多,出了建春门渐趋冷落。等过了石桥,夜行的人就更加少了。弥生呆呆的,心里有些害怕。沿路虽然也有风灯,但拉开的距离比较大,常常隔一二十丈才设一盏。他们没有挑灯,地上铺了一层雪,借着雪的反光虽看得见路,但是并不真切。这当口他偏偏要说死人,一会儿嵇康一会儿刘宣明。她瑟缩了下,不敢提意见,只得含糊地嗯了声。

慕容琤生出促狭的心思来,慢慢吞吞又道:“刘宣明是忠臣,含冤而死。死后不能瞑目,尸行百步……”他左右打量,“大约就是在这个附近……”

弥生头皮发麻,背上一股寒流涌上来。本来就在强撑,谁知他还圈出了确切位置,顿时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尖叫了声,狠狠抱住他。慕容琤早猜到结果,她这一跳,当真撞进他心坎里来。小小的身子,暖玉温香。他环住她,和煦地抚慰着,“多年前的事了,还值当吓成这样!”

她双腿直抽搐,埋在他胸前催促:“夫子,咱们快走吧……快走吧,我要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