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旅行结束(第3/4页)

在纽约一家餐馆见了一位美国作家。他刚从日本回来,对一个同伴说:“喂,日本人全是雅皮哟!”可我不大明白,日本社会到底什么地方算是雅皮社会呢?我问什么地方雅皮呢?他这样应道:“比如日本航空(JAL)的座席商务席比经济席还多,你能相信有这样的飞机?我是无法相信。那岂不发傻,岂不没有实质性?那样的社会太没有深度了。”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他未免过于道德主义了,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说这种镶金镀银的扭曲的模拟社会是雅皮社会,那么日本社会眼下或许真的在朝那个方向努力。一本杂志上一个女孩这样说道:若是宝马,我只想和开700系列的男孩约会,讨厌500,300系列更是穷兮兮的。最初我以为这是一种时髦玩笑,或者是含有双重意味的复杂的口信,然而那既非玩笑又不是口信,而是真真正正的心里话。她们是当真这样说的。喂,那不就是车吗?我心想。不就是方向盘稍微打歪一点就会撞在电线杆上报销的东西吗?可对她们来说那并非东西,那是明确锁定其存在位置的重要的共同幻想。

我当然不能加以嘲笑。我以后必须在这土地上肩负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大人的责任生存下去,这是先决性的问题。况且我连自己在这里有怎样的发言资格都还不能判断,甚至应该嘲笑什么都不知晓。

回日本后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没能写作,脑袋好像晕乎乎的,重力好像大不一样。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我基本上糊里糊涂什么也没干。我对处于那个场所的自身资格这个那个想了很多。每天在自家周围跑步,看书,和久别重逢的人喝酒,开玩笑,温泉也去了,可坐在桌前偏偏无从落笔,写了个开头的短篇一直扔在那里。早上起来打开电子打字机,定睛注视屏面,然而大脑一片空白。

这三年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就算经历了许许多多,到头来不还是回到出发点上来了——这样的念头也不是没有。可以说,我是在失落的状态下离开这个国家的,而在年届四十返回的现在,看上去仍和那时一样失魂落魄。无奈仍是无奈,疲惫仍是疲惫,原封不动。乔治蜂和卡洛蜂至今仍藏在哪里不动。一如它们所预言的,只是年龄增加罢了,什么也没有得到解决。

但我这样想:就算重新回到原地又有什么不好呢?更糟糕的可能性都是有过的。

是的,总的说来我是个乐观的人。

我是为了让自己的重力安顿下来做这本书的。修改过去写的随笔,补充新的词句,集为一册。所花时间比预想的多得多,书也比预想的长得多。

写文章是非常好的事,至少对我是非常好的事。可以将自己最初的想法“删除”什么、“插入”什么、“粘贴”什么、“移动”什么、“更新保存”什么。如此重复几次之后,即可清楚得知自己这个人的思考或者存在本身是何等暂时性的、过渡性的东西。不是说不完整。当然可能是不完整的,但我所说的过渡性、暂时性不是那个意思。

至今我仍时常听见远方的鼓声。安静的午后侧耳倾听,会在耳底感觉出它的回响。有时又想踏上旅途,想得不得了。但我蓦然这样想道:此刻位于此处的过渡性暂时性的我本身、我的存在本身,说到底恐怕即是旅行这一行为。

并且,我哪里都去得成,又哪里也去不成。

这本书的书名,取自开头写的那首土耳其旧时民谣。写这些随笔当中,我已决定成书时用这个做书名。也是偶然,同酒井忠康所著《远方的鼓声——日本近代美术私考》不谋而合。按理应该另想书名,但我对这个书名有很深的珍爱之情,在取得理解后决定继续使用。

另外,此书基本上是采取新作体裁,但有几章以前在杂志上发表过,修改后收入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