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厚黑丛话 厚黑丛话卷三(第2/9页)

成都属某县,有曾某者,平日讲程朱之学,品端学粹,道貌岩岩,人呼为曾大圣人,年已七八十岁,当县中高小学校校长。我查学到校,问:“老先生近日还看书否?”答:“现在纂集宋儒语录。”我问:“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何以下文只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把怵惕二字置之不论,其意安在?”他听了沉吟思索。我问:“见孺子将入于井,发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究竟是怵惕,是恻隐?”他信口答道:“是恻隐。”我听了默然不语,他也默然不语。我本然想说;第一念既是恻隐,何以孟子不言“恻隐怵惕”而言“怵惕恻隐”?因为他是老先生,不便深问,只问道:“宋儒之书,我读得很少,只见他们极力发挥恻隐二字未知对于怵惕二字,亦会加以发挥否?”他说:“莫有。”我不便往下再问,就谈别的事去了。

《孟子》书上,孩提爱亲章,孺子将入井章,是性善说最根本的证据。宋儒的学说,就是从这两个证据推阐出来的。我对于这两个证据,根本怀疑,所以每谈厚黑学,就把宋儒任意抨击。但我生平最喜欢怀疑,不但怀疑古今人的说法,并且自己的说法也常常怀疑。我讲厚黑学,虽能自圆其说,而孟子的说法,也不能说他莫得理由。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样?孟子所说:孩提知爱和恻隐之心,又从何处生出来呢?我于是又继续研究下去。

中国言性者五家,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告子言性无善无恶,扬雄言善恶混,韩昌黎言性有三品。这五种说法,同时并存,竟未能折衷一是。今之政治家,连人性都未研究清楚,等于医生连药性都未研究清楚。医生不了解药性,断不能治病;政治家不了解人性,怎能治国?今之举世纷纷者,实由政治家措施失当所致。其措施之所以失当者,实由对于人性欠了精密的观察。

中国学者,对于人性欠精密的观察,西洋学者,观察人性更欠精密。现在的青年,只知宋儒所说“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道理讲不通……这都是对于人性欠了研究,才有这类不通的学说。学说既不通,基于这类学说生出来的措施,遂无一可通,世界乌得不大乱?

从前我在报章杂志上,常见有人说:“中国的礼教,是吃人的东西。”殊不知西洋的学说,更是吃人的东西。阿比西尼亚被墨索里尼摧残蹂躏,是受达尔文学说之赐,将来算总帐,还不知要牺牲若干人的生命。我们要想维持世界和平,非把这类学说一律肃清不可。要肃清这类学说,非把人性彻底研究清楚不可。我们把人性研究清楚了,政治上的设施,国际上的举动,才能适合人类通性,世界和平才能维持。

我主张把人性研究清楚,常常同友人谈及。友人说:“近来西洋出了许多心理学的书,你虽不懂外国文,也无妨买些译本来看。”我说:“你这个话太奇了!我说个笑话你听:从前有个查学员视察某校,对校长说:‘你这个学校,光线不足。’校长道:‘我已派人到上海购买去了。’人人有一个心,自己就可直接研究,本身就是一副仪器标本,随时随地都可以试验,朝夕与我往来的人,就是我的试验品,你叫我看外国人著的心理学书,岂不等于到上海买光线吗?”闻者无辞可答。

我民国元年著的《厚黑学》,原是一种游戏文字,不料发表出来,竟受一般人的欢迎,厚黑学三字,在四川几乎成一普通名词。我以为此种说法能受人欢迎,必定于人性上有关系,因继续研究。到民国九年,我想出一种说法,似乎可以把人性问题解决了,因著《心理与力学》一文,载入《宗吾臆谈》内。我这种说法,未必合真理,但为研究学术起见,也不妨提出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