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痴鱼

一 画雪斋

民国十二年秋,天津,英租界。

沿着马场道往前走,瞧见天津工商大学了就拐弯,再走不远便能进入一条小街,小街两边洋房林立,洋房之内洋人倒是不多,住户基本全是前朝的遗老遗少们。

遗老遗少们成天无所事事,吃饱了便想往画雪斋里钻,然而画雪斋的大门在下午之前一定是紧闭着的,因为据说金性坚这人的睡眠时间较长,日落之前而作,日落之后立刻休息,一天之内清醒不了几个小时。

金性坚就是画雪斋的老板。

画雪斋的主营业务,就是给人刻印章,也兼卖一些文玩古董。刻印章不是什么稀罕手艺,但既然是个手艺,那就要分三六九等,况且金性坚看着虽然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但在社会上颇有声望,是位公认的文人雅士。

他到底雅到了什么程度,那不好说,反正在他这里,是一印难求。既是难求,价格自然也就高昂,所以金性坚可以住洋房,坐汽车。下午睡醒之后,他西装革履地往书房里一坐,因为生性好静,所以长久的一言不发,甚至连饭都不大吃。

书房里靠墙排列着博古架,架子上摆着的全是各色玉石,金性坚和玉石同呼吸,看着像是随时都能石化。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耀着他,光芒虚化了他半张面孔,余下的半张面孔显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很英俊,长眉凤目,鼻梁笔直,从人中到嘴唇到下巴的线条,清晰得像是名手雕刻而成。

双手平平地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皮肤洁净,衬衫雪白,肉体是绝对的静止,唯有钻石袖扣和怀表链子偶尔一动,闪闪烁烁地反光。

静坐够了之后,他也会随着心情接待几位客人,比如此刻,他面前这位男客油头粉面花容月貌,乍一看像个名伶,其实和名伶一点关系都没有,本职是个裁缝,名叫叶青春。

叶青春乃是他的邻居,开了一家“克里斯汀洋服店”,年纪与他相仿,但是出身于书香之家,曾有游学欧洲七年的经历。但他浪迹欧罗巴七年,花了他老子成千上万的洋钱,竟连半张文凭都没有混到手,可见他也是个奇人。

他确实是个裁缝,而且是个手艺好、很受摩登男女们欢迎的裁缝,但他对此不肯承认,硬说自己是艺术家,之所以能把洋服剪裁缝制得如此美丽,能够紧跟巴黎潮流而又不被巴黎牵着鼻子走,那是因为他曾经研究过七年美学,换言之,那成千上万的洋钱并没有白花,他老子因为这个把他臭揍了五六顿,是很没有道理的。

金性坚是叶青春的老主顾了,双方只有一墙之隔,墙还很矮,绝拦不住叶青春那两条灵活的好腿。叶青春觉得金性坚这人很神秘,自己和他做了一年多邻居,也赚了他不少的钱,但竟然还是完全地看不透他,便按捺不住,一有时间便跳墙过来做客,对金性坚是看了又看。金性坚是个雅士,而他也是自封的艺术家,所以他很想和金性坚谈谈美学。然而金性坚一贯冷淡,很不上道。叶青春不便逼着他和自己谈美,情急之下,不得不降了档次,开始没话找话地嚼舌头。

他既来了,且一定要嚼,那金性坚也不好把他撵出去。木雕泥塑一般地端坐着,他听叶青春说道:“我有个中学同学,姓白,我叫他小白,你知道吧?”

金性坚一点也不知道,但还是“嗯”了一声。

“小白看着那么斯文,其实他家里是码头上开脚行的,有势力着呢!”

“嗯。”

“可惜啊,他爸爸去年没了,小白只好接下了他家的买卖。可小白一身的学生气,在码头那种地方怎么混得开?听说他上半年被流氓盯上了,嗬!好几帮大混混,追得他没处藏没处躲的,小白愁得要跳海,但是没真跳,和鱼过上了。”

金性坚把叶青春这番话反复地思索了一番,末了,因为觉得对方言谈太蠢,所以很不客气地给了回答:“不知所云,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