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前言(第4/9页)

话说到这里,我不禁要从心理学的角度观察这个人。尽管我对荒原狼过去的生活知之甚少,我仍然有充分的理由猜测他的父母是虔诚而严厉的老师,恪守教义,将打破个人意愿作为教育、抚养子女的基础信条。但是,如果真的如我猜想,那么一切摧毁人格和打破意愿的尝试都将以失败告终。他强大而又坚忍,骄傲而且英勇。他们没能让他摧毁自己的人格,却成功地教会他讨厌自己。他孑然一身,天真而又崇高,倾其一生将幻想、思考作为全部财富。每当他遇到尖锐的批评、生自己的气或痛恨自己时,他都会放松要求,鉴于此,他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和殉道者。至于其他人以及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他从来没有停止对这一切的爱,仅仅只是爱,爱他们所有,绝不会伤害他们,对周围邻里的爱简直跟他对自己的恨一样深,因此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人对周围的爱和对自己的恨的最好例证,而他的自我厌恶跟真正的利己主义同出一辙,从长远来说,正是这种自我厌恶感滋长了同样残酷的孤僻与绝望。

尽管如此,是将我对他的想法搁在一边而回到现实问题上来的时候了。我最初对哈勒尔的了解,一半是通过我的侦察活动,一半是通过姑妈的评述,于是开始关心起他的生活方式来。不久你就会发现,他基本都泡在自己的书堆里,和自己的思想度日,追求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他总是在床上躺到很晚,经常到了中午也不起床,还穿着睡衣在卧室和起居室之间来回穿行。仅仅过了几天的时间,这间宽敞舒适带有两扇窗户的起居室,相比之前别的房客住在这里时已然面目全非,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就越发不同了。很多图片和画挂在墙上,用钉子钉住——有时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经常更换。墙上还挂着一幅南方风景画、德国小乡镇的几张照片,显然是哈勒尔的家乡,它们中间是一些色彩明快清淡的水彩画,后来我发现这些画都是出自他的手笔。靠近它们的是一些照片,都是同一个可爱的年轻女人——或者不如说女孩更确切。墙上挂了很久的那张泰国佛像被摘下,取而代之的先是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夜》的照片,然后是圣雄甘地的肖像。不仅他的大书箱被书本占得满满的,而且书放得到处都是,桌子上、漂亮的旧衣柜上、沙发上、椅子上还有地板上。书里夹着他的笔记,那些小纸条也经常更换着。书的数量不断增加,除了他亲自从图书馆抱回的一堆书之外,他还经常收到邮寄来的成捆的书。从这个房间就不难看出住在里面的人是一个饱读诗书颇有学识的人,房间里弥漫的烟草味道以及遍地的烟屁股和烟灰就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些书并不全是学术书籍,大部分是各个时代诗人的诗歌佳作。他经常窝在沙发上,有好长一段时间沙发上都放着一本《从麦麦特到萨克森,索菲亚的旅程》——这是一本十八世纪后期的作品。歌德作品完整版、一本让·保罗的书已经呈现出磨损的迹象,还有诺瓦利斯、莱辛、雅克比和莱西屯伯格的书页差不多也都出现了这种状况。几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上密密麻麻地用铅笔做了笔记。夹在一堆书本和纸张中间的大桌子上的,有一大瓶花。还有一个颜料盒,通常上面铺满灰尘,静静地躺在烟灰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酒瓶中间。有一个用稻草包裹的瓶子里通常盛着意大利红酒,那是他从附近小商店里弄来的,也经常会有一瓶勃艮第或者马拉加葡萄酒,据我所见,还有一个矮墩墩的瓶子里装着一点樱桃白兰地,瓶子几乎空了,后来里面的酒蒸发消失,瓶子被放到房间角落任其攒灰积尘。我不会装模作样地为我这种侦察行为的合法性辩护,我会公开地评说所有迹象表明他过着那种知识分子求知若渴的生活,但是他总是邋遢且无序,这也让我想起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对他产生的厌烦与不信任。我不仅是一个中产阶级,过着井井有条的生活,热爱工作且严格守时,我还烟酒不沾。哈勒尔房间里的酒瓶简直比他在艺术品位方面的混乱还要让我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