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心影

我走在罗湖桥上。

同其他的桥比起来,这是一座非常普普通通的桥,如果它坐落在其他地方,决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不会令人感到它的存在。何况我走过这座桥,至少已经有三四次了。因此,当我踏上桥头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很平静的,平静到有如古井静水,没有任何涟漪。

然而却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情况。

我猛然一抬头,看到十几米以外,对面桥头上站着一位解放军,草绿色的军帽,草绿色的军衣,整洁朴素,雍容大方,同国内天天见到的成千上万的解放军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而且就在一个月以前我还是天天看到他们的,当时,对他们简直可说是视若无睹。然而,此时此地,军帽上那一颗红星,领子上那两块红色领章,却闪出了异样的光彩,赫然像一团烈火,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我心里猛然一震动,泪水立刻夺眶而出:我最可爱的祖国,我又踏上你的土地了,又走到你的怀抱里来了。我很想俯下身去,吻一吻祖国的土地;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仍然走上前去。

然而,更令我吃惊的是,在这无比快乐的心潮中,却有一点淡淡的哀愁在。这是什么原因呢?刚分手不久的印度人民、印度朋友的声容笑貌又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回荡在我的耳边。其中有老人,也有青年;有工人,也有农民;有大学生,也有大学教授;有政府官员,也有全印柯棣华大夫纪念委员会和印中友好协会的领导人。“印中友好万岁”,“印地秦尼巴依巴依”(印中人民是兄弟)的喊声我又仿佛隐约能够听到;那种充满了热情的眼神,我又仿佛能够感到;那一双双热乎乎的手,我又仿佛能够握到;老教授朗诵自己作的欢迎诗的声音,年轻的男女大学生致欢迎词的清脆的声音,我又仿佛能够听到;万人大会上人群像汹涌的大海的情景,我又仿佛能够看到。我的脖子上又仿佛感到沉重起来,成串的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棕色的花环仿佛又套上我的脖子,花香直刺我的嗅官。

这一切都是说不完道不完的。

然而现在哪里去了呢?

中国古诗上说:“马后桃花马前雪,教我哪得不回头?”我想改一下:“桥前祖国桥后印,教我前后两为难。”杜甫的诗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也想改一下:“今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印度对我已经有点茫茫了。

无比的幸福,沉重的哀愁,在我心中搅动起来。过去几十年我同印度一些接触的历史蓦地逗上心头。

我第一次访问印度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在印度住了将近一个半月,几乎走遍了印度所有的大城,游遍了所有的名胜古迹。印度主人想让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看最多的东西,所以平常都是乘印度空军的飞机,坐火车、汽车的次数是比较少的。往往是一天飞千把公里,再坐汽车或吉普车爬山越岭。印度主人的热情是说不完的,每天宴会和文艺晚会都开到深夜,人当然会感到疲倦。但因为我是第一次到印度,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在祖国正是严冬季节,那里却是繁花盛开;在祖国难以见到的老虎,那里在动物园里却是成群结队;在祖国认为珍奇的孔雀,那里却像野鸟一样就栖息在大树枝头;在祖国也比较少见的猴子,那里却是到处都是。至于充满毒蛇的动物园内的蛇池,像《一千零一夜》神话故事般的土邦王公宫殿,更令我惊讶不已。泰姬陵的月夜,王舍城的风烟,尤其令人终生难忘。再谈到印度人民的热情,真使我无限感动,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十年了,这一切还都历历如在目前。

第二次是在二十三年以前。这一次只是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只在新德里开了几天会,然后全团人马到阿格拉去游览闻名全球的泰姬陵。泰姬陵我是第二次来,比前一次更加深了观赏的印象。最难忘的是半夜驱车数百里回新德里的情况。有一个国家的代表所乘的车撞上了一辆牛车,演出了一幕惊险的带点罗曼蒂克的剧,回国以后很久我们这些人还常常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