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叶公超先生二三事(第2/2页)

公超先生很少着西装,总是绸子长衫,冬天则是绸缎长袍或皮袍,下面是绸子棉裤,裤腿用丝带系紧,丝带的颜色与裤子不同,往往是颇为鲜艳的,作蝴蝶结状,随着步履微微抖动翅膀,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非常“潇洒”。先生的头发,有的时候梳得光可鉴人,有的时候又蓬松似秋后枯草。他顾盼自嬉,怡然自得。学生们窃窃私议:先生是在那里学名士。

谈到名士,中国分为真假两类。“是真名士自风流”。什么叫“真名士”呢?什么又叫假名士呢?理论上不容易说清楚。我想,只要拿前面说到的俞平伯先生同叶公超先生一比,泾渭立即分明。大家一致的意见是,俞是真名士,而叶是假装的名士。前者真率天成,一任自然;后者则难免有想引起“轰动效应”之嫌。《世说新语》常以一句话或一件事,定人们的高下优劣。我们现在也从这一件事定两位的高下。

我想就以此为起点来谈公超先生的从政问题。辛笛说:“在旧日师友之间,我们常常为公超先生在抗战期间由西南联大弃教从政,深致惋叹,既为他一肚皮学问可惜,也都认为他哪里是个旧社会中做官的材料,却就此断送了他十三年教学的苜蓿生涯,这真是一个时代错误。”我的看法同辛笛大异其趣。根据我个人在同俞平伯先生对比中所得到的印象,我觉得,公超先生确是一个做官的材料。你能够想象俞平伯先生做官的样子吗?

说到学问,公超先生是有一肚皮的:他人很聪明,英文非常好。在清华四年中,我同他接触比较多。我早年的那一篇散文《年》,就是得到了他的垂青,推荐到《学文》上去发表的。他品评这篇文章时说:“你写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感受,而是‘普遍的意识’(这是他的原话)。”我这篇散文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都交给命运去安排吧!”这就被当时的左派刊物抓住了辫子,大大地嘲笑了一通没落的教授阶级垂死的哀鸣。我当时是一个穷学生,每月六元的伙食费还要靠故乡县衙门津贴,我哪里有资格代表什么没落的教授阶级呢?

不管怎样,我是非常感激公超先生的。我一生喜好舞笔弄墨,年届耄耋,仍乐此不疲。这给我平淡枯燥的生活抹上了一点颜色,增添了点情趣,难道我能够忘记吗?在这里我要感谢两位老师:一个高中时期的董秋芳(冬芬)先生,一个就是叶公超先生。如果再加上一位的话,那就是郑振铎先生。

我继承了“清华精神”写了这篇短文。虽对公超先生似有不恭,实则我是满怀深情地讲出了六十年前的感觉。想公超先生在天之灵必不以为忤,而辛笛师弟更不会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