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董秋芳先生(第2/4页)

高中毕业以后,到北京来念了四年大学,又回到母校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然后在欧洲呆了将近十一年,1946年才回到祖国。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内,我一直没有同董秋芳老师通过信,也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50年代初,在民盟的一次会上,完全出我意料之外,我竟见到了董先生,看那样子,他已垂垂老矣。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也非常激动。但是我平生有一个弱点: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感情。董先生看来也是如此。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把火,表面上却颇淡漠,大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概了。

我生平还有一个弱点,我曾多次提到过,这就是,我不喜欢拜访人。这两个弱点加在一起,就产生了致命的后果:我同我平生感激最深、敬意最大的老师的关系,看上去有点若即若离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董先生退休了,离开北京回到了老家绍兴。这时候大概正处在十年浩劫期间,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顾不暇,没有余裕来想到董先生了。

又过一些时候,听说董先生已经作古。乍听之下,心里震动得非常剧烈。霎时,心中几十年的回忆、内疚、苦痛,蓦地抖动起来。我深自怨艾,痛悔无已。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挽回的,看来我只能抱恨终天了。

我虽然研究佛教,但是从来不相信什么生死轮回,再世转生。可是我现在真想相信一下。我自己屈指计算了一下,我这一辈子基本上是一个善人,坏事干过一点,但并不影响我的功德。下一生,我不敢,也不愿奢望转生为天老爷,但我定能托生为人,不至走入畜生道。董先生当然能转生为人,这不在话下。等我们两个隔世相遇的时候,我相信,我的两个弱点经过地狱的磨炼已经克服得相当彻底,我一定能向他表露我的感情,一定常去拜访他,做一个程门立雪的好弟子。

然而,这一些都是可能的吗?这不是幻想又是什么呢?“他生未卜此生休”。我怅望青天,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对陈寅恪先生的一点新认识

我忝列寅恪先生门下,自谓颇读了一些先生的书,对先生的治学方法有一点了解,对先生的为人也有所了解,自己似乎真正能了解陈寅恪先生了。

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我以前注意到,先生是考据大师,其造诣之深决不在乾嘉诸朴学大师之下。但是,有一点却是乾嘉大师所无法望其项背的。寅恪先生决不像乾嘉大师那样似乎只是为考证而考证,他在考证中寓有极深刻的思想性,比如他研究历史十分重视民族关系,文化关系,对外文化交流的关系,以及家族和地域关系等等。读了他的著作,决不会仅仅得到一点精确的历史知识,而是会得到思想性和规律性极强的知识和认识,让你有豁然开朗之感。

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中,寅恪先生在这一点上是很突出的。梁任公先生思想活泼,极富创新能力,但是驳杂多变,不成体系。王静安先生早期颇具一个哲学家、思想家的素质;但是,到了晚年,则一头钻入考据探讨中,不复有任何思想色彩。赵元任先生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不在我讨论范围之内。总之,我认为在清华四大导师中,寅恪先生是最具备一个思想家素质的人。至于先生是不是一个杰出的思想家,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个问题。

最近读了李慎之先生的一篇文章,题目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学术界》2000年第5期),极有创见,论证极能说服人。我恍然大悟,寅恪先生是中国20世纪杰出的思想家之一,我深信不疑。这种近在眼前的事,我在几十年中竟没有悟到,愧一己之愚鲁,感慎之之启迪。在内疚之余,觉得自己对寅恪先生的认识,终于又近了一步,又不禁喜上眉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