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3/6页)



那个站在石头上练刀术的人从石头上跳下来,躲躲闪闪地钻进了一个房间。一个肥胖的矮个子女人摇摇摆摆地冲向井台。她的脚小得仿佛没有脚,好像她的小腿直接戳在了地上。从她那两根肥藕般的快速摆动着的胳膊上可以得出她是在跑步前进的结论,但她实际运行的速度却非常缓慢。她的身体发出的马力大部分耗费在身体的摇摆和肉的颤动上。隔着一百多米的距离——也许不止一百多米——我们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喘息声。她喷出的蒸气缭绕着她的身体,她仿佛在澡堂里淋浴。她终了跑到了井台边。她骂人的声音被她自己的喘息和咳嗽分割成一个个零零碎碎的辞不达意的片断。我们猜出她是那两个撕咬着的女人的领导,她跑到井边叫骂的目的是把她们分开。但她们已咬得犬牙交错,老鹰与鸽子打架,钩爪连环,难分难解。她们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有好几次差点掉到井里去但到底没掉到井里去是因为辘轳挡住了她们。胖女人上去撕扯她们反被她们险些撞到井里而到底没掉到井里也是因为辘轳挡住了她。她趴在辘轳上咕噜噜地旋转。我们看到她瘸着腿从辘轳上逃脱出来时她踩着冰馒头冰Rx房双腿一软跌了个屁股墩。我们听到她嘴里发出嘤嘤的声音难道她哭了?

她爬起来,端起一盆凉水,浇到那两个女人身上。她们惊叫一声,闪电般地分开了。她们都把彼此的头发揪乱、把彼此的脸抓破、把彼此的上衣撕破,暴露出彼此的伤痕斑斑的Rx房。她们呸呸地吐着对方的血,余恨未消。胖女人又端起一盆水,用力地泼出去。清清的水在空中展开透明的翅膀。水没落下时她再次跌倒在井台上,手中的搪瓷盆子旋转着飞出去,几乎砍在腆肚子男人们的头上。他们与井边的女人都很熟,戏谑打骂,拉拉扯扯,抠抠摸摸,最后都进入了板房。

我听到周围的人都长吁了一口气,才知道大家都在观看着井台上的戏剧。

中午时分,从东南边的官道上来了一辆马车。马是一匹昂着头的白色大马,双耳之间有一缕银色的鬃毛垂下来遮着它的额头。它有两只温柔的眼睛,有粉红色的鼻梁和紫红色的嘴唇。它脖子下垂挂着一个红绒疙瘩,疙瘩上拴着一个铜铃铎。那马拉着车下了官道,扬播着一串清脆的铃声,摇摇晃晃对着我们走过来。我们看到,马背上高高隆起的鞍具和用闪光的铜皮包起的车辕杆。车轮高高,镶着白色的辐条。车篷是用白布蒙成,白布上不知刷了多少遍防雨防晒的桐油。我们从没见过如此华贵的车,我们认为坐在这车里的人比坐在雪佛莱轿车里去高密东北乡参拜鸟仙的女人更高贵。我们认为那个坐在车篷外、戴着高筒礼帽、留着两撇尖儿上翘八字胡的车夫也不是个一般人物,他绷着脸,两眼放光,比沙月亮深沉,比司马库严肃,也许鸟儿韩穿戴上与他同样气派的衣服才能把他比下去。

马车缓缓地停下了,那匹姿容俊美的白马抬起一只前蹄敲打着地面,仿佛在为它脖子下奏鸣的铜铃曲儿伴奏。车夫拉开了车帘,我们猜测中的人即将钻出来。

她钻出来了。她披着二件紫貂皮大衣,脖子上围着一只红狐狸。我多么希望她就是我的大姐上官来弟,但她不是上官来弟。这是一个高鼻蓝眼满头金发的洋女人,年纪么,只有她的爹娘才知道她的年纪。跟随着她钻下车的,是一个身穿一套蓝色学生制服、外披蓝呢大衣、满头乌发的俊美青年,他的神情很像洋女人的儿子。但他的容貌却与那洋女人毫无相似之处。

我们周围的人乱纷纷拥上前去,似乎要把那洋女人抢劫了,但未到她身边,便怯怯地定住脚。“太太,贵太太,买俺的孙女吧,太太,大太太,看看俺这个儿子吧,他比狗还皮实,什么活都能干……”男人和女人,怯生生地向洋女人推销着自己的孩子。只有母亲稳稳地待在原地。母亲目光痴迷,盯着紫貂皮大衣和红狐狸,毫无疑问,她在思念上官来弟,她抱着上官来弟的孩子,心中车轮转,双目泪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