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一九八八年,商品经济的大潮掀起神州狂澜。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下深圳,闯海南,停薪留职,创办公司,成为不安于现状的勇敢者最为时髦的行动。“富了摆摊的,苦了上班的。”“摆个小摊,胜过县官;喇叭一响,不做省长;全家做生意,赛似总书记。”各种关于致富神话的民间顺口溜与小道消息如雨后蘑茹,吸引了循规蹈矩生活的人的视线。这是一个教授卖烧鸡、博士摆烟摊的年代,不能迅速转化成货币的知识在本年度显得无足轻重我是见过钱的,百万富翁的距离与我曾只有咫尺,可日子毕竟过得清贫。很惭愧的说,当时与我同级别的干部抽的烟最起码是十四块钱的红塔山。他们的钱从哪里来的,我心知肚明,每月一百八十多块钱的工资,还不够买一条半红塔山,但我就以为自己模样俊,想做那朵莲花。

许芳仍兼着办公室的活,三天二头给我扔烟。我公归公私归私,分得清爽,客人上门,敬上一枝好烟,自己摆手表示不会。私下里,抽二块钱的湘南,就这,还得省着抽。要说不眼馋那些发财的人,是假话。我反复思索这个问题,并准备在私底下与来梨山检查工作的地区行署一把手刘书记交心——不提工作关系,因为岳父的引见,我们还是棋友。我也到这时才知道当年那盘“乌壳不出壳”是岳父故意下出的错着,就是想看我这人的德性。老右派的棋艺不要说太好了。整个儿滴水不漏。但没等找到合适机会,刘书记一个电话过来,我调任大成县代理县长。并在上任三个月后,拿掉了“代”字。官职连升三级。这不符合人事惯例,在全省范围内也算破天荒,而且按正常的人事程序,地区行署组织部事先要派人到县里、乡里来调查,并询问我本人意见,但这次什么过场也没走,平地一声雷。

我头天晚上还在梨山乡办公室写材料,第二天早上接到刘书记电话,放下手上工作,立即赶赴大成县。

大成县出大事了。这事我早有耳闻。县里的几位领导自一九八四年价格双轨制的实施以来,从小打小闹到明目张胆搞“官倒”,竟敢把地区拨下来的计划内尿素拿到黑市上高价出售。贪污腐败之风横行,还买官卖官,乱出了名声。没想到这次地区纪委竟然动了这样大的决心,快刀斩乱麻,只保留了一个向不管事的唐书记,把大成县的领导班子一锅端,四套班子的干部都是在全区范围内紧急调来。

我成了六十万百姓的父母官。

摆在我面前的这摊子有多烂,我就不举具体数字。不包括县局,光县委、县政府就有十二辆奔驰、宝马,其中七辆是走私进来的水货。县政府后山有三十余幢被当地人民称为“王八楼”的由县党政部门领导及地方豪富盖起的私宅,最起码是三层的,深墙阔院,院内踱着几只毛发乌黑体格雄壮的狼狗。这片“王八楼”东边就是污水横溢、粪便满地的棚户区。在里面出没的面有菜色的人们连绝望的眼神都没有。一个与我母亲差不多年岁的老妇人蹲在破门前,用一口发了锈的锅煮饭,煮的是什么啊,几片从菜市场捡来的烂菜帮子,上面连油星都没有。凶悍的丈夫在另一扇门内把妻子打得头破血流,仅仅因为妻子丢失了三块钱。而那不幸的女人仿佛认为这是她应该接受的惩罚,被丈夫的拳头打到一边,嘴里哀哀地哭,又老老实实跪行到丈夫的面前,等待丈夫一脚把自己踢飞。八九岁的女孩光着上身赤着脚看着我这个陌生人眼神惊恐。

问她,“天还凉,为什么不穿衣服?”女孩受了惊吓,跳入墙壁后。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答道,“衣服介样贵,个个季节都要买,啷个买得起哟。反正女娃还小哩。省一点是一点。山里面,还有两公婆合穿一条裤子的。”这都跟听笑话一样。可当我到了大成县云岗乡不足百户人家的银坑村,亲眼目睹了那一切,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是一九八八年的中国大成县。贫富极端分化,干部鱼肉百姓,算得上“民不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