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天空中有一团奇异的光。我不清楚扎为什么能够死而复生,又来到我的梦中与我交谈。默不作声、神情倔强的孩子在这团状若圆形废墟的光中张开双臂,脸庞上流淌着暗红色的火。

圆,不存在首尾,是无尽的循环。那巫师来到废墟中,看见宇宙像一只翩翩飞起的蝴蝶。这个肤色灰白的人“知道眼下的任务就是做梦。他要梦一个人:他要梦见他,包括他的全部细节,并把他带进现实。”他用了一连十四个晚上,梦见一颗心脏,又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在梦中创作出一个完整的人。这是一个双目紧闭的小伙子,还缺少灵魂的注入。巫师向神明祷告。

神并不是某一张具体的可以用词语准确定义的脸,它是老虎与马的结合,同时还是一头公牛、—朵玫瑰、一场暴风雨。神把火的秘密告诉了他。同时也提出祭献的要求。巫师答应下来。于是,在他的梦里,小伙子活了过来。巫师悉心教育着他,使他强健、智慧,能把旗帜插在高高的山峰上。离祭献的日子越来越近,“为使他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个幻影,相信自己是人,和别人一样”,巫师使孩子忘掉了所有的学艺岁月,送走他,自己坐在废墟深处,担心着孩子的前途,不再做梦——只有火才知道他的孩子是一个幻影。当巫师听船夫说起“北边的神庙有一个魔法师能在火上行走且烧不着自己”时,他感到忧心忡忡,生怕自己的孩子只为作为一个幻影的存在被世人知晓。这种忧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大火来到了废墟,巫师朝着大火走去,火焰并没有吞噬他,而是像情人的手指,抚摸着他。巫师终于明白: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一个别人梦中的产物。

我在谁的梦中?谁又在我的梦里?是砌城堡的大脑袋的孩子,还是头缠白布的扎?世人是梦,白驹过隙。宇宙是一个在不断鼓胀的气泡,比梦还要轻盈,让一切变得不可置信。无数的光自地面喷薄而起,把树木微黑的叶子张开。风送来远处窃窃私语的人声。这些极细微的声音若一根棉棒,掏弄着耳膜。我们都在梦里面。区别只在于,有人醒不过来;有人醒了;有人醒了,害怕了,装睡了。扎的影子缓缓消散。也许他就是夏老头所说的鬼。他为什么不攫走我的灵魂?或许他不是鬼,是我的想象。又或许那个脸庞与上帝重叠的孩子也是我的想象。而被夏老头驱赶的孩子是另一个孩子。

沙堆在我眼前静默,不动声色。我起身来到它的面前,蹲下,摆弄着那些断砖、木板,把它们垒成墙。

墙,一种实体,是最富于哲学色彩的建筑。

它解释着人们的生活。它是暴君,是秦始皇——虽然最初它的出现是“所有的存在”为了摆脱懵懂,克服对未知的恐惧,避开猛禽恶兽的爪牙。但这个由“绝望的箴言、连绵不绝的阿拉伯数字、危险与失败,以及所谓的荣耀”所一层层夯实的巨大墙垣,很快变成牢笼。就像牧人圈养他的羔羊,我们被墙圈养,并逐渐习惯了对自由的厌恶。我们造墙,守墙,在墙内居住,心甘情愿被自己所亲手堆砌的物吞没。墙无处不在,遍布大地,也遍布人心。我们的内心是一个充斥着墙体的迷宫。我们被幽闭或者说自我幽闭在其中。迷宫层层迭迭,没有尽头,没有出路,没有虚,没有实,只有让人厌倦的重复,重复昨天说过的话,重复前天做过的梦,重复一切。墙与人一样,都要浪费资源,并谋求存在的意义,至死不悔,一直到被拆迁为止。每堵墙都是垂直的平面,对其他墙壁而言,都是一种冷漠的拒绝。它们只肯与出身于同一血缘的墙在一起围合空间,构成封闭的圈子。它们厌憎墙外,蔑视一切在墙脚萎缩起身子的生物,也蔑视试图攀越墙头的衣衫褴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