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4页)

扎的声音若水花打在我的脸庞上。我微笑起来。关于船,我有所闻。据说,“船是想象力最丰富的源泉。在没有船的文明里,梦将会干涸,间谍取代了探险,警察取代了海盗。”我没吭声,扎突然把食指竖至唇边,嘴角有不可捉摸的笑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见了一些古怪的船:一艘船的桅杆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树的枝桠间有一些面目可憎的鸟类;另一艘船的桅杆上缀满黄金,但船体已经大火熊熊;还由一艘船的桅杆其实是一个巨人的胳膊,巨人在不耐烦地挥舞动手臂;另一艘船则仿佛由魔鬼的头颅、草屑、泥土所搭建……这些船,无一例外挤满了酒鬼、饕餮之徒、淫荡的教士和修女、贪婪之辈、宫廷弄臣,以及在种种欲望的折磨下难以脱身的人。

“那是什么船?”我问。

“愚人船。世界因为这些愚人的罪过而濒于虚幻。”扎的声音低沉下来,“在很久以前,世上是没有船的。当然也没有人,只有猴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从树上跳下来的猴子,因为上帝的恩赐,学会直立行走,却始终学不会相亲相爱。他们无休止地撕杀争斗,大部分的猴子不是炮灰,就是炮管。这让一只猴子非常伤感,发明了“猴道主义”,整天劝说同胞要和平共处。某日,这只聪明的猴子在森林边发现一根大圆木,木头上有一个洞。猴子跳进木头洞里,把木棍插入水里前后划动,圆木随之前进或后退。这只猴子非常高兴,把它叫做船,跑去招呼同胞,指着对岸的森林与在森林中奔跑的野兽,说,现在我们有船了,不要再打架了,让我们去那里打猎吧。猴子们赶走它。它们不肯放下手中的兵器。也许不是不肯,是不敢。猴群的历史中有着血淋淋的教训,所谓“刀俎鱼肉”。这只脑袋进水的猴子,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以为别的猴子都很愚蠢,便以启蒙为已任,跑到猴军对垒处喊话,并且涕泪交加。没有哪只猴子愿意理会它。当战鼓响响,一把刀割过它的喉咙,再一旋,剥下它的皮。这皮马上被制成盾。战争仍在继续,不仅仅是为了争夺食物,雌猴以及其他任何一种微小的因素都将导致战争暴发。

一只小猴子出生在这个荒谬的尘世。它长大了,非常困惑。它困惑的不仅仅是猴子为什么要打架,而是“猴子是怎样从根本不存在变成某种存在,然后那种存在的一小点儿又怎样变成现在的这种样子。”要知道,在过去38亿年的不同时期里,哪怕进化发生最细微的一点偏差,猴子们也许就要用头顶的鼻孔吐出空气,然后钻到18米的深处去吃一口美味的蚯蚓。小猴子跳上船,划了几千公里,来询问部落里最有智慧的鼻毛比雌猴头发还长的老猴子。老猴子看着小猴子驾来的独木舟,面容哀戚。小猴子问老猴子为什么要难过。老猴子指着独木舟说,“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小猴子说,“它叫船。所有的猴子都这样说。”老猴子说,“它叫诺亚方舟。”老猴子落下眼泪,“上帝在宇宙中遨游,将物种撒播星球,再次回来之日就是收割食物之时,整整四十天的暴雨,万物皆被吞食。上帝有一个巨大的胃。他离开了,他在那洪水之上留下诺亚方舟,让生命的种子得以残延喘息,以便再次收割。”老猴子的狂乱谵语,有着像探照灯一样强烈的光芒。可怜的小猴子在这一瞬间明白了,明白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所有的过去所有的未来。它暴怒起来,试图去拆毁那船。但等它停下手,那里就马上出现了一艘跟过去一模一样的船。

扎咳嗽着,从坛中倾出一杯酒,饮了;从坛中倾出一杯酒,又饮了。他饮酒是双手端杯,酒到杯干,身体就像个装不满的大酒瓮。事实上,他不是在饮酒,是在吃酒。青玉杯原本光滑的杯沿已被他吃出一圈小豁嘴。扎终于放下杯,屈指成拳,用力地捶捶后背。囚室中发出金属的訇然回响。扎用指甲刻于地上的句子,随着这响声一块块剥落凸起,浮在空中,渐渐现出各种颜色,犹如蜻蜓,在飞,闪动翅膀,轻盈地俯冲,突然凝住,瞬间消失在扎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