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的宇宙《我发现了》导读

马凌

19世纪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历来被视为一个特立独行的恶魔式人物,无论其私生活还是其作品,均被贴上“渎神”的标签,比如D.H.劳伦斯就在他的《美国文学经典》(1923)中愤怒地指出:在坡那里,所有的人都是吸血鬼,尤其是坡本人。但很多人所忽略了的是:这同一个坡,曾经在1848年2月3日,在纽约的一家图书馆里,面对六十名听众,严肃地论证了上帝的存在。这次演说的讲稿,经过修改,于四个月后出版,这就是被后世称为“美国天书”的《我发现了》。

爱伦·坡显然把这本不到150页的小册子视作自己一生创作的最高成就与最后的总结,然而,这篇“艺术遗言”因为集天文学、逻辑学、神学、美学为一体,不可避免地有庞杂晦涩之嫌,所以多年来颇受冷落——研究界或者视而不见,拒绝评论;或者忽视其重要性,认为它系“业余天文爱好者的拼凑之作”;更有甚者,干脆将其视为作家神经错乱状态下的一派胡言。有意思的是,坡在《我发现了》的序言中曾自豪地宣称:“我书中所言皆为真理:——所以它不可能消亡:——即或它今天因遭践踏而消亡,有朝一日它也会‘复活并永生’。”一百年后,坡的理论果然得到了“复活”:一方面,以瓦莱里、奥登、约翰·欧文、丹尼尔·霍夫曼为首的一批著名文学评论家给予此作以高度评价,比如哈罗德·布鲁姆就宣称,“就文学价值而言,《我发现了》比他的诗歌的价值要大得多”;另一方面,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天体物理学的发展,科学家们证明了坡的伟大——原来,《我发现了》所“发现”的实际上是宇宙的诞生和消亡原理,其中的假说与“大爆炸”“热寂说”等当代理论不谋而合,按照天文学家的看法,坡是堪与开普勒、牛顿甚至爱因斯坦媲美的天才人物。

《我发现了》的确是坡一生事业的巅峰,也是他全部思想观念的一个总结。它的出发点是宇宙论,中心点是上帝论,落脚点却是人生论和文学论。一方面,与其说坡“发现”的是一个科学的宇宙,毋宁说他“发现”的是一个神学的宇宙;另一方面,借着爱伦·坡的“发现”,我们亦可以重新“发现”爱伦·坡本人的观念世界和文学世界。

《我发现了》有两个副标题,其一是“一篇关于物质和精神之宇宙的随笔”,其二是“一首散文诗”。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我发现了》既是科学性很强的随笔,同时又是“诗”呢?先要明白坡对“诗”的独特定义。早在1831年他的诗集再版时,他就宣布过自己的诗歌信条:“依我之见,诗与科学论文的不同之处在于诗的直接目的是获得快感,而不是求得真理。”奇妙的是,《我发现了》正是一部科学著作与一首诗的结合:一方面有科学真理,一方面又直接关注人生问题。

《我发现了》里的爱伦·坡是异常严肃的,甚至有些学究气。在书的开篇,他宣布要与读者一道探讨一个最严肃、最广博、最艰深、最庄重的问题:“我决意要谈谈自然科学、形而上学和数学——谈谈物质及精神的宇宙:——谈谈它的本质、起源、创造、现状及其命运。”随后,坡对“宇宙”做了界定:“指人类想象力所能及达的浩瀚空间,包括所有能被想象存在于这个空间范围的万事万物,无论其存在形式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也就是说,坡将天文学意义上的“物质宇宙”视为“星系宇宙”,而他的宇宙观念除了物质宇宙,还包括了精神宇宙。西方的宇宙观念大体上有两种表述,一是cosmos,来自希腊文kósmos,本义为秩序,其反义词是chaos,意为混沌;二是universe,来自拉丁文ūniversum,意为包罗万象、万有。坡的宇宙概念一方面包括了前者,有对宇宙秩序的探索;一方面更接近于后者,包容了一切。最有意思的是,坡的宇宙有一个认识论的前提——人的想象力,这有种唯心主义的色彩,也是他的特异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