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成功地带博士到外面走了一趟。自从我进入这个家以来,他不仅一步也没外出过,甚至都没进院子走走。我想,为了身体健康,至少应该让他接触一下户外的空气。

“今天的天气好舒服啊!”这话不假。“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对着太阳深呼吸呢。”

但是,坐在安乐椅上看书的博士却是一味地爱理不理的样子。

“您不想到公园里走走,接着去理发店理个发吗?怎么样?”

“那种事有什么意义?”博士推推老花镜,往上翻起眼珠不耐烦地瞅着这边说道。

“漫无目的地闲逛逛也挺好的,不是吗?公园里樱花还没谢,四照花也马上要开了。而且理个发,心情也会舒畅起来。”

“心情的话,现在就很舒畅。”

“活动活动腿脚,改善血液循环,说不定会有很好的数学灵感出现呢。”

“腿脚和头脑的血液循环路径并不相同。”

“您去把头发理一理,会显得更加有男子气概哩。”

“哼,无聊。”

博士虽然固执地一一找出理由反驳,但终究抵不住我的软缠硬磨,不情不愿地合上了书本。鞋箱里有一双生了一层薄薄的霉菌的皮鞋,总共也就这一双。

“你也会跟着一起来吧?”博士对着正在擦皮鞋的我反复叮问,“说好了,你可一定要跟着我。要是理发的时候,你偷偷跑回来了,我怎么办?”

“好的,您放心,我会陪着您的。”

鞋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问题是,他全身别着的便条该怎么办?假如就这副样子去到外面,肯定会招来人们好奇的目光。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开口建议他把便条取下来,但他本人看样子似乎并不介意,所以我也决定豁出去一回。

博士既不抬头望望万里无云的晴空,也不朝身边走过的小狗及商店的橱窗瞥上一眼,只一味盯着自己脚下,僵硬地往前迈步。他这样非但放松不了,反倒好像更加吃力、更紧张了。

“您瞧,那边,樱花盛开!”

我主动跟他说话,他也只是含糊其辞地回应。站在户外的阳光下,他看上去又老了一轮。

我们决定先去理发。理发店的老板挺亲切的,反应也快,看到博士奇特的西装,起初确实大吃一惊,但随即明白其中必有缘故,马上就笑嘻嘻地招呼老爷子落座了。他似乎以为我们是父女俩,对博士说:“老先生您真有福气,女儿肯陪您过来。”

我和博士对此都没表示否定。我在沙发上坐下,夹在男顾客当中等待理发结束。

或许是以往有过与理发有关的相当不愉快的记忆,老板一给披上围布,博士就越发紧张了,他两颊发僵,双手手指像要勒进去似的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眉间皱紧了。老板有心跟他拉拉家常,试图借此缓和一下气氛,但收不到一点效果,博士反而冷不丁就朝他抛出“你鞋子穿几码”“电话号码是多少”等惯常的问题,弄得场面越发尴尬。

镜子里明明映出了我的脸,他却还像信不过似的,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到底有没有不守信用。每当这时,老板便不得不停下拿剪刀的手,但他也不埋怨,一切顺着老爷子的意思。我微笑着朝他稍稍抬了抬手,示意他我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陪他。

白发成束滑落,散落在了地上。理发店老板恐怕不知道,这白发覆盖着的头盖骨里面的脑细胞,能够准确说出存在于1至1亿之间的素数的个数吧。沙发上坐着的、巴不得眼前这个奇怪的老头快点走人的顾客当中,恐怕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生日和他的手表之间隐藏着的奥秘吧。想到这,我心中莫名地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我对着镜子报以更加灿烂的微笑,再次向他示意。

出了理发店,我们来到公园,坐在长椅上喝罐装咖啡。公园里有沙地和喷泉,还有网球场。每当一阵风吹过,樱花的花瓣便随风飞舞,斑驳的日影便在博士的侧脸上跳来跳去。所有的便条始终在瑟瑟抖动。博士像是喝什么可疑的饮料似的,定定地盯着罐口往里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