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第2/43页)

回家的路上,他想还是送五千块算了吧,只是住个院,况且她是常住院的。再细细琢磨一下,觉得五千块也过得去了,就想:不再变了,就五千吧。

香妹还没有睡,一个人在看电视。见他回来了,她也不怎么热乎,只看了看墙上的钟。朱怀镜就明白她是怪他回来晚了,便随意说起向市长他们遇难的事,暗示他是忙这事儿去了。香妹问他吃了饭没有。他说这么晚没吃饭不早饿瘪了。香妹这就起身为他倒了水来洗脸洗脚。

上了床,两人闲话一阵,气氛好些了,朱怀镜就说起了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事。香妹听说又要破费五千块钱,一把坐了起来,任朱怀镜怎么说就是不答应。朱怀镜左劝右劝,摆的都是上次说过的那些道理。可这回不怎么灵了,香妹死活不依。朱怀镜就发火了。他一火,香妹就下了床,赌气取出存折,扔给朱怀镜,说:“好好!都给你,任你怎么送,不关我的事!今后再不许在我面前说钱的事!”

香妹气呼呼地去了儿子房间睡。存折在朱怀镜的枕边,他也不去拿它。也难怪香妹生气,这么花钱真的让人心痛。父亲在乡下拱着屁股干了一辈子,手头还从来没有过二万五千块钱啊!朱怀镜平时再怎么大方,再怎么吃喝,也不敢太大手大脚。他总时不时会想起他熟悉的乡村。他买双皮鞋,买件衣服,或是下了顿馆子,总会突然想到花这些钱,父亲得辛辛苦苦做半年或是做一年。父亲口咬黄土背朝天,一年还挣不来他在外面吃的一顿饭钱。他太熟悉那些乡村了,太熟悉父亲一样的农民了!那仍然很贫穷的乡村,是他永远走不出的背景,是他心灵和情感的腹地。

但是,朱怀镜毕竟离开了乡村。离开乡村几乎是所有乡下人的愿望。父老乡亲巴望他有出息,大大地有出息。可出来这么些年,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一个乡下人所谓的大出息,得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实现。他朱怀镜这一代只能走完从乡下人变成城里人这一步。他只能为儿子创造条件,让儿子比他再高贵些。以后孙子比儿子又更高贵些。只有这样,他的家族才会慢慢进入社会的高层。不管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社会事实上已存在了阶层。生活在下层的人,你可以傲骨铮铮地蔑视上层,可你休想轻易地接近和走向上层。所谓上层,向来都是指做了大官的人,可这些年上层行列里又增加了新的成分,那就是赚了大钱的人。在荆都,做大官的和赚大钱的都被人称作老板。这些老板,大概也就是柳秘书长在修改《政府工作报告》时说起的所谓“人士”。朱怀镜想,这“人士”二字的出笼,字面上也许没有多少特别的深意,但似乎中间隐约透露着一股气息:有些人真的越来越贵族化了。他想着这事,就起身开了灯,找来辞典,翻到“人”字。

【人士】有一定社会影响的人物:民主~各界~党外~爱国~。

【人员】担任某种职务的人:机关工作~武装~值班~配备~。

人士称得上人物,而人员只能是普通人而已。朱怀镜合上辞典,突然觉得自己很迂腐很可笑,居然正儿八经地翻着辞典,考证什么是人士,什么是人员。辞典是死的,语言是活的,而官场语言往往又是含蓄、隐晦和富有象征意义的,翻辞典有什么用?尽管做官的仍被称作公仆,尽管有钱的人仍尊你为上帝,可事实就是事实。下层人想快些进入上层,拿时兴的官话说,就是实现超常规发展,你就得有超常规的手段。朱怀镜伸手拿起存折,握在手里。存折冰凉的,一股寒气直蹿他的全身。他闭着眼睛,体验着一种近似悲壮的情绪。存折在他的手心被捏得发热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