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惊梦(十五)

“你是怎么成为瀛洲鬼女的?”

貌若好女容颜昳丽的青年站在她面前,好像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但是从那道定格在她身上冷酷漠然的视线来看, 只要她有稍稍要隐瞒的意思, 就会惹来祸事。

云娘只犹豫了片刻, 就放弃了沉默。

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面前的人她不认识,但他却认识生前的她, 想必也对那段旧事有所了解, 那么无论她说不说, 只要他稍稍有心打探, 总能知道事情始末,何必为此再去惹恼一个实力深厚的大能呢?

“连云仙是个学不会死心的女人。”

云娘不带一点感情地对自己的过往做了个评价。

希夷心念急转, 饶有兴致地问:“那个书生背叛你了?他没有娶你?”

云娘停顿了一会儿,眼神清明且平静地说:“不, 他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

连云仙所在的云春班名气不大,整个戏班子也只有一个连云仙稍稍拿得出手, 多年来云春班几乎是在连云仙身上倾尽了所有资源, 许生要赎连云仙就要一并还清这些钱, 这对于一个出身本就贫苦的读书人来说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许生幼时丧父家境穷苦,交不起学堂的束脩,读了二十多年书,也只得了个童生,向钱庄借了钱埋葬病逝的母亲后,琢磨着自己读书读不出什么名堂来, 便想要换个营生,多攒些钱好替连云仙赎身。

世间常说痴情戏子负心汉的故事,许生却不是这种人,他说了要曲娶连云仙,便真的咬着牙去干那些以往从没干过的活儿。

一边在酒楼里当着账房,一边照着月光替书铺子抄书,抄写一本书能得五文钱,他便夜夜不睡,苦熬到清晨,每天能抄一本半。

清晨到酒楼上工也还有一段时间,一个书生,学着街头苦力的样子,脱下长衫换上短打,趁着天没亮沿街收夜香,瘦削苍白的脊骨被两股麻绳勒得深深弯曲下去,以往的同窗也再不邀请他参加文会,便是街头见到,也只作对面不识。

在那六个月里,连云仙只见到他一次。

那天下着大雨,重新穿上书生长衫的青年悄悄溜到戏园子门口,央守园子的人放他进去和连云仙见一面,守园子的人不肯,还是一个小童儿见他可怜,偷偷去叫了连云仙出来。

他们在避开人的墙头对视了一会儿,许生没有打伞,浑身上下淋的湿漉漉的,连云仙要把自己的伞给他,书生只是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阿云,我带了你爱吃的烤地瓜,天儿冷了,我特意盯着煨瓜的给你选了个最瓤最甜的,你拿着,也能暖暖手。”

他用袖子遮着油纸包,踮起脚尖将它举上墙头。

连云仙站在院子里水缸沿儿上,趴在墙头去接。

隔着苍茫如雾的大雨,她没有看见许生比以往更为单薄的身体,也看不清他苍白发青的脸色。

油纸包还是干燥的,有带着馨甜温度的香气从缝隙里漏出来,连云仙捧着纸包,将伞尽力往外举,试图为他挡一点雨,有些心疼又高兴地责备他:“怎么下这么大的雨还过来呢?”

许生望着她笑,笨嘴拙舌说不出甜言蜜语的哄人话,只是站在那儿看她。

他们的会面连半刻钟都不到就匆匆结束了,连云仙去房间准备晚上的出台,许生抹了抹衣衫上的褶皱,将这件长袍脱下来重新压到箱子下。

连云仙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三日后,拖着许生尸首的板车从园子外面过,连云仙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闺阁少女无处安放的怦然心动,唱着唱着,就想到了那个青衣的贫寒士子。

那时她还怀揣着他将要来娶她的梦,台下的看客为她此刻的表演而神魂颠倒。

她羞怯地笑着下台,就看见了小童儿怜悯的眼神。

这一天和其他平凡的日子都没有什么不同,天上星子稀疏,高楼上酒宴正暖,街道上灯火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