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字迹

“丽娘, 谢谢你替我熏衣。”

他轻搂着她,将下巴搁在她颈边,一面嗅着馨香, 一面专注地看她一点点铺开衣服,拉平褶皱的样子。

丽质笑了声, 转头看他一眼, 唇角含笑, 眉眼弯弯:“不过熏件衣服,怎么还给我道谢?你家中难道没人替你做这些吗?”

裴济没说话,只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

他虽有许多事是亲力亲为的, 可到底生在权贵之家, 家风再正,也的确有不少仆从来替他打理衣物。

只是他们与她不一样。

看着她摆弄自己的衣物,便让他想起从前见母亲替父亲修补衣衫的场景。

母亲是公主, 是金枝玉叶,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 可他不止见过母亲替父亲缝补过衣裳, 还见过她替父亲煮过汤饼,揪过白发, 父亲落下一身伤痛,母亲便跟着宫中的老人学了一手推拿按摩的本事, 每到秋冬雨雪时分,便亲自替他缓解痛苦。

他幼年时, 心思敏感, 生在宫中,也常听人议论,说他父亲一生戎马, 却因娶了位公主而不得不收敛性子,半点不敢在外拈花惹草,着实窝囊。

可是他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些都是父亲心甘情愿的,他见过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母亲做那些事时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也见过父亲离开长安办差时,为了给母亲挑一件称心合意的礼物而苦思冥想多日的模样。

那是只有恩爱夫妻之间才会有的温馨与甜蜜。

如今,他坐在灯下看她,便觉心底有种又酸又甜的暖意涌动着。

“丽娘,你想过以后吗?”他将她拉近些,一手握着她圆润的肩轻轻摩挲,状似不经意,却暗含期盼地开口发问,“若能顺利地离开,你以后的生活,想如何过?”

衣服已铺好了,丽质收回手,跪坐在他身边,闻言侧目睨他一眼,垂眸道:“以后,我想在扬州安安稳稳度日。”

言简意赅,半句没提到他。

裴济暗自苦笑,虽清楚她对自己的这点动心恐怕不足以令她有别的期望,也明白她的想法,兴许也存着不愿拖累他的前程的意思,可心里仍忍不住泛出涩意。

他轻叹一声,试探着道:“丽娘,若我也去了扬州,你——愿意与我在一起吗?”

丽质眼神一顿,诧异地抬头凝视他,片刻后,问:“你的前程,不想要了吗?”

她知道他并非是个在仕途上毫无进取心的人,相反,他看来克制而沉稳,实则心底的热血与志向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尤其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起点已比大多数人高了太多,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一切呢?

裴济眼神闪烁,沉默片刻,才慢慢将近来与陛下之间的分歧,和唯恐父亲出事的担忧一一道出。

“他是陛下,掌握着一切生杀大权,我——如今尚能克制着不再同他意见相左时坚持己见,可长此以往,未必就不会如父亲、如杜相公一般,偏偏我又不能——”说到此处,他停了话,语焉不详,继续道,“如此想来,我倒不如等朝中这些事平息后,寻个机会求个闲职,调去地方上。”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里有掩不住的灰心与无奈,分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正该是意气风发,欲一展才华的时候,却已像个中年受挫的士人一般,无奈又无力。

丽质注视着他,眼里慢慢浮现怜悯。

她大概能猜到,他心里对李景烨的亲情与敬畏,已随着这些时候的种种变故而消耗得所剩无几,如今支撑着他继续为其效力的,便只是与生俱来的坚守与责任心了,尤其看在他母亲的面上,他与只能不断压抑自己。

如今生出放弃仕途的年头,该是多么无奈呢。

只可惜,事情远比眼下这些复杂,他注定不会有机会主动退出中央朝廷,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丽质摸摸他的脸,柔声道:“前路未卜,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再等等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