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园艺(第4/6页)

我把那个上面写着“纪念品(马库斯)”的盒子拿了下来。我对我爸爸一向不会感到特别好奇,而我妈也很少谈到他(他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是很简单的:一个很帅的男人、工程师、爵士音乐收藏家、爱德华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但也是个酒鬼,以及一个喜欢开快车的牺牲者。有次他到加州米尔皮塔斯市去拜访电子供货商,晚上开车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盒子里面是一沓信,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地址和姓名的笔迹简洁利落,应该就是我爸爸写的。这些信的收件人是贝琳达·苏顿,我妈出嫁前的姓名。信封上的地址是加州伯克利,但我不认得街道和门牌号。

我拿出一个信封,打开,抽出里面那张发黄的信纸,然后摊开。

那张信纸上没有网格线,但上面的字迹从头到尾排列得很工整,间隔不大。内容写着:亲爱的贝,我以为昨晚在电话里,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可是,我还是不停地想着你。写这封信,仿佛可以让你离我更近,然而我还是看不到你,不能像去年8月一样,有你在我身边。每一个无法躺在你身边的夜晚,我就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往日记忆。

后面还有,但我没有再看下去。我折好信,塞回黄色信封里,盖上盒子,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有人来敲门。我想大概是卡萝或是大房子那边派过来的文书助理。我跑去打开门。

没想到不是卡萝,而是黛安。黛安穿着一条暗蓝色的拖地长裙,一件高领上衣。她双手紧握在胸前,抬起头看我,眼中闪烁着光芒。她说:“我好难过,一听到消息我立刻就赶来了。”

可惜太晚了。十分钟前医院打电话来。贝琳达·杜普雷一直没有恢复意识,终告不治。

告别仪式上,爱德华的致辞很简短,他有点心神不宁,致辞内容乏善可陈。我上去说话,黛安也上去说话。卡萝本来也想说几句话,但最后因为哭得太难过,也可能是酒醉还没醒,没办法上台。

黛安的致辞最感人。她的声调抑扬顿挫,真挚感人,娓娓细述我妈的亲切,仿佛那是一份礼物,从草坪对面一个更丰饶、更祥和的国度传送过来。我很感激她说了这些话。相形之下,告别式上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显得很死板、僵硬。人群中冒出一些半生不熟的脸孔,上台说了一些冗长、乏味的话,内容半真半假。我向他们一一微笑致谢,重复同样的动作,好不容易时间到了,大家才开始往墓园走去。

那天晚上,大房子里办了一场聚会,一场葬礼后的招待会。会场上,爱德华生意上的伙伴们轮流来向我致哀。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不过其中有几个人认识我爸爸。那几个在大房子里帮佣的人也来向我致哀,他们的哀悼就显得比较真情流露,难掩悲痛。

宴会服务员在人群中穿梭,端着银色的托盘,上面放着酒杯。我喝了很多酒,喝得有点过头了。又有一群人要过来向我致哀,这个时候,黛安从人群中一路挤过来,把我拖走。她说:“你需要透透气了。”

“可是外面好冷。”

“你再喝下去,就要开始说胡话了。我看你已经差不多了。来吧,小泰,几分钟就好。”

我们走到外面的草坪上。隆冬的草地一片枯黄。将近十八年前,我们就在同样的草地上亲眼目睹时间回旋出现的那一刻。我们环绕着大房子散步。尽管3月的风寒冷刺骨,树上屋顶上棚架上还残留着细小的雪花,我们还真的在草坪上悠缓地漫步。

那些很容易就想得到的事情,我们已经聊了很多。我们交换彼此的近况:我的工作,我搬到佛罗里达,我在基金会的园区里工作。她告诉我她和西蒙这几年来的状况。他们退出“新国度”运动,走向比较温和的传统信仰,以虔诚的心和克己苦行迎接“被提的极乐”。(她说:“我们不吃肉,不穿人造纤维的衣服。”)我有点醉了,头重脚轻。我走在她身边,心里纳闷着,不知道在她眼里,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个粗俗或讨厌的人。不知道她有没有闻到我满身餐前酒的酒味,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身上穿的外套是人造纤维混纺的棉料。她没怎么变,只不过比从前瘦了一点,或许太瘦了。她衣服的领子又高又紧,把下巴的线条衬托得有点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