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第2/3页)

我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我以为这样就表示有力气,能证明自己吃得了苦头了。其实这只不过证明止痛药暂时发挥功效了而已。我在发抖。发抖是第一个征兆,表示又快要发烧了。“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也许我应该把这个写下来。那很重要。那是我10岁……”

“泰勒,泰勒,没有人10岁的时候就会爱上别人。”

“那是圣奥古斯丁死掉的时候。”

圣奥古斯丁是一条很活泼的纯种小猎鹬犬,黑白两色的毛。它是黛安的心肝宝贝。她都叫它“圣犬”。

她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那好可怕。”

不过,我可是说真的。爱德华·罗顿大概是一时冲动才会买了那只小狗,因为他想帮大房子的壁炉找点东西来当装饰品,就像那对古董柴架一样。但圣犬可不甘心当装饰品。圣犬不只是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还很好奇,又非常顽皮。时间一久,爱德华终于开始唾弃那只狗了。而卡萝根本没把那只狗当回事。杰森被小狗闹得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疼它。只有12岁的黛安会整天黏着圣犬。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最美好的一面。整整六个月,除了坐校车上学之外,不管黛安去哪里,他们都是形影不离。夏天黄昏的时候,他们会在那片大草地上玩耍。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了黛安很特别的那一面。我第一次感觉到,就这么看着她就多么令人愉快。黛安追着圣犬跑,跑到没力气了,而圣犬总是很有耐心地等她缓过气来。她对小狗的那份关心是罗顿家其他人根本没想过要付出的。她感受得到小狗的喜怒哀乐,而小圣奥古斯丁也感受得到黛安的心情。

我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喜欢她那种模样。然而,在罗顿家那个骚动不安、情绪高涨的世界里,黛安那纯真的感情仿佛是沙漠风暴中的一片绿洲。如果我是一只狗,我大概会很嫉妒圣奥古斯丁,但我不是。因此,我只是对黛安那种独特的感情十分着迷。她和她的家人在某些地方是很不同的,对我而言,那很重要。她敞开自己的感情,面对这个世界。那样的感情,罗顿家其他的人不是已经失去了,就是从来都不懂。

那年秋天,圣奥古斯丁忽然死了。它还只不过是一只小狗,死得太早了。黛安伤痛欲绝,而我忽然明白,我爱上她了……

不,这样说听起来有点恐怖。我不是因为她为小狗伤心才爱上她的。我爱上她,是因为她有能力为小狗伤心,而她家的人看起来不是漠不关心,就是偷偷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圣奥古斯丁终于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她不再看我,转过头去看窗外的灿烂阳光:“那只小狗死掉的时候,我心都碎了。”

我们把圣犬埋在草坪远处的森林里。黛安堆了一个小石墩当作墓碑。往后的十年里,每到春天,她都会重新堆一次,直到她离开家。

每当季节变换的时候,她会静静地在墓碑前祷告,双手合十。我不知道她在向谁祷告,或是祷告什么。我不知道别人祷告的时候都在做什么。我不觉得我有能力祷告。

然而,这证明了一件事。黛安活在一个比大房子还要大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感情的起伏像潮起潮落样一样深沉、厚重,背负着浩瀚的整个海洋。

那天晚上,我又发烧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恐惧再度淹没了我(那种恐惧大概每隔一个钟头就会涌现一次)。我害怕药力会把我的记忆变成空白,永远恢复不了。那是一种无法弥补的失落感,仿佛在梦里找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就像寻找一只遗失的皮夹、一只手表、一个珍贵的小东西,或是,寻找失落的自我。我仿佛感觉得到火星人的药正在我的体内起反应。药力攻击着我的肌肉,和我的免疫系统达成暂时的停战协议,建立细胞的滩头堡,隔离危险的染色体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