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第2/2页)

“你在写信吧,老爷?”端茶进来的仆人顺便问了一句。

“写个屁!”赵伯衡含糊地吭了一声,重新陷入了冥想之中。

在飘飘扬扬的第一场冬雪中,赵伯衡终于命归黄泉,一名跟随他多年的家佣替他合上了眼帘。葬礼结束以后,没有人愿意清扫那间不透风的房间,即使在冬天,屋子里也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赵景轩是赵伯衡的第二个儿子。起火那天,他正在漫长的运河上押送一只装棉花的船。他的兄弟姑嫂将残剩的财宝席卷而走,他却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子午镇上,在那间空空落落的大宅里住了下来。这个忧郁的中年人承袭了先辈沉默寡言的秉性,同时染上了一种颓唐、散漫的习性,他整天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慵懒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在村中四处晃荡。

一天早晨,赵景轩突然打开了父亲那间尘封的屋子。他在床下的一只木箱中翻出了赵伯衡写过的那些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他不知道父亲在临终前为何要将村里几乎每个人的名字写一遍,那时赵少忠已经识得几个字,他朝那几张散发着霉味的宣纸瞥了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虽然无法知道祖父抄录这些人名的用心,但几年来一直悬挂在心的谜团总算有了满意的解答。原先,他还以为祖父是在交待藏有财宝的地方呢。赵景轩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宣纸,他的脸上渐渐呈现出和父亲垂暮之年一样的神色。当他从外地赶回村里时,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流传着那次火灾的各种传说。一个年老的家佣告诉他,大火从铁匠铺、木器铺、鞋店里同时蹿出来,根本来不及救,“如果不是上天有意要灭掉这一族,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火。另外,好好的水龙怎么也压不出水来,也许有人用木塞将水龙头的喷水管堵住了。”

赵景轩整天坐在阁楼的窗前,仔细察看宣纸上的人名,他似乎突然明白了父亲写下这些名字的缘由。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仿佛刻下了赵伯衡临终前孤独深邃的内心。赵景轩把他一生中剩余的几年光阴完全耗费在父亲遗留下来的宣纸上,白天他在村中四处打听那次火灾的每一个枝节,到了晚上他就对着那些人名发愣。赵少忠常常看见他坐在天井中的一株文竹旁,把那些人名一个个划掉。

十年之后,赵少忠在村中的祠堂和一个外乡女子结婚,那场火灾的阴影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了,但是他的脑中一旦掠过那些宣纸上的人名,就感到浑身无力,新婚的喜悦和内心潜藏的恐惧纠合在一起形成了记忆深处的一个巨大的纽结。

赵景轩五十五岁时死于痢疾。在葬礼的当天,赵少忠最后一次看了看那几张发黄的宣纸,他发现父亲在一个个名字上划了横杠,只剩下三个名字没有划去。他看着走远的送葬的人群,顺手将它揉皱,丢进了燃烧的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