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是个女儿。”颜太太对苏九久说。

苏九久难产,生了近十个小时也没生下来,血哗啦啦地从下体涌出来,像爆开的自来水管,只是这身体里的水不够充盈,没两下就旱得裂开了缝,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缝里隐藏着巨大的痛苦,这巨大的痛苦正逐渐把缝撑成一个大口子,硬生生地要把她撕裂。她抓住医生的手,医生以为她是想要他救她,其实不然,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央求道:“请你保住孩子。”说完便晕了过去,这一晕就是两天,所以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苏九久醒过来,眨巴了几下眼睛,动了动手指,确定自己还活着,便放心地闭上眼睛把脸往青光的一面一偏又睡了过去。当她再醒来的时候,颜子乐就坐在她的对面,失神地望着她,她在心里一笑,想他还是回来了,应该说点什么,又觉说什么都有邀功的意思,便什么也没说。颜子乐见她醒了过来,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只是那么相互看着,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局促地轻轻一笑,说:“辛苦你了。”苏九久没料到他会那么说,不知他是出于感动还是出于感恩,拿捍不准他的心态,只好淡淡地说:“那么远,你赶回来,才是辛苦了。”颜子乐像是有些动容,把眼光放到窗外的树梢上,突然站起来,说:“我去给你买点水果。”苏九久用眼睛反了一眼床头柜,床头柜上放满了苹果、梨、香蕉。颜子乐说:“我再去买瓶水。”

他差一点就投降了。苏九久望着他的背影想。

所说许子夏现在兼做大二的辅导员,正逢学校大考,忙得不可开交,索性直接搬去了学校。家里没了许子夏,也不见得多了份冷清,他在家里本就若有若无,现在离开,好像是腾出个空地给这新生命以彻底地撒欢。这新生命真是讨人的喜欢,见人总是乐呵呵地笑。

颜子乐给孩子取名为颜未宛,原因是她早早地来到这个世界,颜子乐都还没有作好当父亲的准备。他久久地端详这孩子的模样,简直是同他一个巴掌拍下来的,她不应该是这般模样,她应该拥有一张陌生的脸及不知出处的五官,每一处相似的部位都是对他无情地控诉及隐形地挑衅。他长时间不说话,表情冷漠,没有人敢加以安慰,怕他的悲伤一触即发。但事实恰恰相反,他只不过是在自我谴责,原因是他竟然因为这孩子确实是他的杰作而感到快活,哪怕是一丁点的快我没有都令他对自己充满了愧疚感和失望,要知道,原子弹爆炸后留下的辐射,可能伤其终身。所以,在他反省过后,他很快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这耻辱足以让他拥有惊人的力量把孩子及孩子的母亲一同击得粉碎,甚至消失殆尽,好似要杀人灭口、销毁证据,把这段羞于见人的历史从他生命里彻底抹杀,手脚干净又利落,无任何蛛丝马迹可寻,纯粹到可以说服他自己,他从未遇见过苏九久。

是的,他从未因为一场突然的大雨而想要喝一杯咖啡,他从未拿着外卖的咖啡站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外看雨打在路面上的样子,他从未转身去看咖啡馆里挂着的时钟,他的手腕上明明就有手表,他只是没有养成看表的习惯。

就在那时他不经意地看见苏九久坐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后面读一本博尔赫斯的小说集,她穿着浅紫色光泽如丝的苎麻长褂,配着一根缠了两圈的青色琉璃项链,双腿蜷在沙发上,书搁在大腿上,手摸索着去拿桌上的葡萄。当时他就该走的,他还有一堆事情要去处理,但他却没有,他出于对苏九久的欣赏,拖开眼前的椅子会下,身子侧着,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手指波浪似的敲打在桌面上,假装在看前方。那天他该才能也不做的。他时常想,没有苏九久,没有孩子,他的生命完美如初,一如从前一般,永远只是做女人们心中那遥不可及的白马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