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答《南方周末》记者张英问(第3/4页)

  陈忠实:大概是1988年,我到长安县查县志和文史资料时,遇到一个搞文学的朋友,晚上和他一起喝酒。他问我:“以你在农村的生活经历,写一部长篇小说还不够吗?怎么还要下这么大功夫来收集材料,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当时喝了酒,性情有点控制不住。就对他说了一句:“我现在已经46岁了,我要写一本在我死的时候可以做枕头的小说。我写了一辈子小说,如果到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一部能够陪葬的小说,那我在棺材里都躺不稳。”

  这句话是我当时的创作心态的表述,所指完全是内向的,我不想在离开这个世界时留下空落和遗憾。可以说,这个期望应该实现了。

  《白鹿原》之后的门槛

  记者院11年前袁我采访你的时候袁你当时说正在准备下一部长篇小说袁已经准备了两年时间遥 为什么到现在这部长篇小说还没有出版钥

  陈忠实:唉,这对我是个老问题了,这些年我走到哪里都有人问我,你不写是不是因为害怕超不过《白鹿原》,让读者失望?我一般都打个哈哈混过去。既然是你问我,我就告诉你,确实,《白鹿原》写完后,我一直想写长篇,但这个小说和《白鹿原》没有直接的联系。

  《白鹿原》写的是20世纪前50年的事。《白鹿原》完成时,我心里很自然地,有一种欲望,想把20世纪后50年的乡村生活也写一部长篇小说。但我这个人写长篇小说,必须有一种对生活的独立理解和体验,一种能让自己灵魂激荡不安的那种体验,才会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可惜,我至今未能获得那种感觉。因为缺失这种独特体验,我发现自己没有写长篇小说的激情和冲动。如果凭着浮光掠影或人云亦云的理解去硬写,肯定会使读者失望,也更挫伤自己。

  于是我开始写散文和随笔,没想到竟陷进去了。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写散文,而且一连出了几本散文集。2001年我恢复写小说,对写短篇小说兴趣陡增,这几年我已经写了10个短篇小说了。

  对这个现象,我不知道评论家如何从理论上、心理上进行阐述。《白鹿原》获得了那么大的荣誉,按说我应该进入创作的兴奋期,结果却相反,我对小说的兴趣跌入了最冷淡的心理谷底,很长一段时间都回升不起来。

  记者院具体来说袁你的困难在哪里钥

  陈忠实:我面对的一个重要困难是,20世纪的后50年历史离我的生活非常近,非常熟悉,写来本应该更得心应手;但也正因为后50年我是亲身经历和参与的,所以很多政治、社会问题,我很难用理性思维来把握。

  我在1980年代中期准备写《白鹿原》时,对20世纪前50年的理解和把握,是非常自信的,所以写起来就很从容。现在我对20世纪后50年的理解,还达不到当年的那种自信。一直到现在,我对20世纪后50年历史的理解还在持续之中。

  记者院你的压力是来自于自己袁还是外界钥 比如发表之后可能有争议袁或者不能被出版钥

  陈忠实:这个我没有考虑过,我想写就会写,即使不能出版也没有关系。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要求自己理解历史,如果我想做出对整个历史的判断,我就要负责任。在这一点上,以前的教训太多了。

  从实际操作上来讲,我不能让我对历史的理解直接进入作品中,我必须将其转化成一种体验。我写作的时候,特别注重自己的体验和感受。这些年里,一想到《白鹿原》,我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对后50年这段历史的“回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