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方丈(第3/3页)

佛堂内,慧通身形微晃,跌坐在蒲团上。他枯瘦手指微微发抖,一粒一粒地拨动檀木念珠,喃喃默诵经文,任凭心口处黑线沿着经络走遍四肢百骸,飞快地侵蚀着他的经脉内脏。

陆清钟虽然守信放过了闻衡,却没说会放过慧通一命。二者比试之时,他本可以将陆清钟当场毙命,然而终究心软,反倒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不知道陆清钟给他下的是什么毒,将死之际,他不觉得有何痛苦,反而感受到一阵融融暖意,似乎又回到延陵温暖的春日,山上野花遍地,蜂蝶纷飞,他和师兄师妹尚且青春年少,每日在一处学武,相约长大后策马仗剑,驰骋江湖。

可世事如烟云,转眼间人事俱非,他闭关三年,剑法大成,重见天日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师妹已与别家少侠成亲的喜讯。

那时他心高气傲,不肯承认自己心中难过,一怒之下离开门派,远走他乡,渐渐在江湖上闯荡出一些名声,也被人称一声“大侠”,还受邀参加了司幽山的论剑大会。

与昔年故人再度重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原以为数年已过,旧事早已放下,然而事到临头,才发现既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情”字。

既悲且喜,比烈酒更醉人。他仗剑登台,施展平生所学,“八极剑”石破天惊,赢得满堂喝彩。

也许是他的心思藏得太浅,又不懂得掩饰,叫人看出了端倪,于是好事者撺掇师妹的丈夫登台比剑,与他在千百道目光中遥遥对峙。

那是他最认真、也是此生最不愿回忆起的一次比剑。

他明明没有醉,却走火入魔,明知道那个男人绝非他的对手,还是刺出了锋锐难当的一剑,端端正正,穿胸而过。

从交口称赞的“少年英才”到被万众唾弃的阴邪小人,只需这一剑。

他被怒气冲天的掌门师兄一掌从高台击落,断了好几根肋骨,从不离身的长剑被人折断丢弃,可这些都比不过他眼睁睁地看着已经身怀六甲的师妹抱着丈夫的尸身,从崖边一跃而下的锥心之痛。

看在昔年同门的份上,掌门师兄没有对他痛下杀手,只将他逐出延陵派门户。他拖着病体残躯,一路流浪至天守,最终被前任保安寺住持点化收留。少年剑客和惊艳的“八极剑”,以及那些含而未露的心事情愫,都如烟花朝露,只闪烁了一瞬,就转身遁入了寂静的山野古寺之中。

日子如流水一样飞快,就在慧通自己都快要忘记那些血色斑驳的过去时,一个满身风尘的侍卫敲开了保安寺的山门。

那时他看着破旧的门匾,恍惚想到,假如师妹还在人世,她的孩子如今也该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一念成佛,庆王闻克桢的长子闻衡便在这座小庙中降生,他如一潭死水的人生里似乎短暂地被春风扫了个边,得了一□□气,令他机缘巧合地在人世偷生了十五年。

然而几十年前种下的因缘,原来到今日才结出最后一枚果。

门轴滞涩地“吱呀”一响,小沙弥悄悄推开佛堂大门,叫了声“师父”。那声音稚嫩无邪,响在耳畔,正与脑海中旧时画面重叠。他仿佛又回到了延陵,满山芳草野花,在款款春风里拄着木剑,朝远方脆生生地喊:“师父!”

小沙弥没有等来答复,轻手轻脚地走到慧通面前,却见方丈双目紧阖,唇角含笑,早已气息全无。

他惊怔不定地去探方丈的鼻息,终于崩溃大哭起来:“师父!”

今岁初冬的第一场大雪,就在他颤抖的哭声中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