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成名作(第4/20页)

一段缓坡上用木头和席子搭了一个很大的棚子,待走近细看,棚子两旁木头柱上贴着一副对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棚子四周零零散散地丢了几枝纸花,棚子里仍挂着几张放大的遗像。我们这才知道这是工地的灵堂,一次次的追悼会就是在这里开的。一阵山风刮过,地上的纸花纷纷地飘起来,吹得棚子呜呜直响。似乎这儿与山下热火朝天的气氛很不协调。突然在我们身后就有人抽泣,我们一齐转过头,发现是假姑娘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正一耸一耸地在哭。马矮子脸上的肉一抽说:“哼,怎么回事儿?”我们中有人赶紧上前拉假姑娘,这下他的抽泣倒变成嚎啕了,哭得我们昏头昏脑莫名其妙。当天晚上的排务会上,排长说:“张莲玉同志是很有阶级感情的。”可后来我才知道假姑娘为什么看到灵棚就大嚎大哭,他说,那是因为他想起了他爸爸。这也是后话。

我们无奈假姑娘的哭,便望排长。排长这时直眼望定灵棚,一脸伟大的悲痛。于是我们便也一脑门的难过。几个老兵正靠着一辆手推车吸烟,他们都戴着柳条编的安全帽,油污的军用棉袄穿在身上没系一颗扣子,很长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眉头额角。一个老兵望一眼我们撇撇嘴问同伴:“哪里的?”有个同伴望一眼山脚下停着的教练车,再望一眼我们:“他妈的,汽训排的。”“真牛x!”老兵冲着我们,把挺长一截烟头吐在脚下。我们闻声一起望他,他寻衅地瞪着眼睛又说:“真牛x!”我们马上惶恐地望排长和马矮子,他俩就像没听见似地抬脚往前直走,于是我们也赶紧跟着。

在洞口我碰到了新兵连一个班的同乡,瘦杆和小胖。他俩正从用苇席搭的厕所小跑出来往洞里赶。大冬天的,汗水却浸透他们的棉衣,在背上留下一块深色的印痕。我高兴地招呼他们,他俩一怔,然后迎上来,一人拉住我的一只手,无限感慨的样子。瘦杆说:“你也来工地了?”“政委叫向你们学习。”瘦杆就望一眼山下停着的教练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忙问:“你们咋样?”小胖很激动地回答:“我们都写申请加入突击队了,连长昨晚找我们谈话,说还要考验考验。”小胖停了停又望着我热切地讲:“你也要早日学成开车,争取来工地,大干一场。”我望着小胖的那种样子,为他这么几日思想境界比我高出许多而浮想联翩。我正呆想,小胖又说:“我们该回去了。”说完他扯着瘦杆向洞里跑去。瘦杆边跑边回头向我招手,小胖则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

晚上,我们赶回团里。晚饭又是馒头,假姑娘又拿着馒头泪眼朦胧地只看不吃。

几天之后有风声传来:我们十二个新司机中,将要淘汰两名去工地深挖洞。

一天上午正上课,突然窗外一片嘈杂,接着一声呼天喊地的悲嚎:“天呢,儿子俺那儿呀——”众人都一惊,忙望窗外,只见一个小脚老太,跪在团部办公楼台阶上。有两个警通排的兵上前去拉。那老太像中了定身法,死死不肯起来,只是一声叠一声地喊:“儿呀,俺就那一个儿呀——”排长呆怔半晌,放下书和粉笔,走到门外,长叹一声倒剪了双手。我们忽拉一下聚在窗口。

老太太是从山东枣庄赶来的,几天前,儿子在排哑炮时死了。受管理科长之命,上前拉老太时那两个警通排的兵,劝着劝着竟也哭开了,管理科长僵在人群外,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政委从家属院里走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挤开人群。那老太一见,一把抱住政委的双腿:“首长,俺就那一个养命儿呀,你就开开恩还给俺儿子吧,儿呀——”老太竟哭得昏死过去。政委当即命令几人抬着老太去卫生队。人慢慢无言地散了,政委勾着头,一步一步很沉重地走进了大楼。渐渐这一切我们都见惯不惊了。三天两头,只要工地一出事,哀乐一响,十有八九会有老太或老头,满身风尘,哀痛欲绝地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