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朝暮洞天(十一)

不断扭曲尖叫的蛊虫, 如盛夏蝉声嘶鸣。

原本围在少女身边的人群,大惊失色地后退,少女捂着脸, 那一层能令她在人世间行走自如的皮囊干枯朽败, 只剩下一双充血的眼,哀求似的目眦欲裂:“求你了……不要……让我多活一会,我自己离开……”

“你冒充我徒儿,”老头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怎么还有胆子让我饶你一命?”

“有人让我这么做……我就能多活一会……”少女五官犹如烂泥剥落,只剩下一张空白的脸,玉质婷婷的身体也好似被撑弯的篾条, 不断往下躬起, 伸长枯瘦的五指, 像要去抓救命稻草, 可那些衣摆都从她眼前纷纷退避, 她整个人瘪下去,像一片裁剪粗糙的剪纸, 只留下一声尖细的余音:“我只是想……多活一会……”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呆住了,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老头把死透的蛊虫扔在脚下这张干瘪的皮囊上,“我自己的徒儿,还能认不出虚实吗?”

“是寇小宛的婢女,她怎么会在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们身边的?阿梨岂不是……绫烟烟脑海中闪过一条人影, 陡然间后背发寒。

“听说我徒儿在掩月坊和你们相遇后,就跟着你们一起去了蒹葭渡。”老头在地上盘腿而坐, “如今你们回来了,怎么不见她人?”

绫烟烟面无人色。

她又看向姜别寒,他正扶着墙壁, 背上仍背着那只剑匣,头颅低垂,看不清表情。

纷扰的思绪如一团乱麻涌进脑海,姜别寒此刻反倒无比冷静。

他开始回忆一路遇到的、自以为是天灾、实则是有人暗中作梗的祸事。

最显而易见的,是那条无端遭遇海难的飞舟,让他长鲸剑皲裂,幸而最后撑住了剑心,剑意剑气依然能运用自如。而后是琅环秘境开启前被人盗走的符令,致使秘境崩塌,成百上千人成了天劫下待宰的羔羊,为强行撑开秘境的裂隙,牺牲了扶乩琴和他最后一缕剑气。

但仅仅只是这两件事吗?

风陵园请君入瓮,真的只是樊氏父女二人在布局?倾巢孵卵之下,只有樊清和一个人活了下来,为何偏偏就是他将蹙金鼎交给了自己?

再往前,他们在鹤烟福地没有取得玉璧石,反倒是遇上了樊氏姐弟,也恰恰是那会,渡口的飞舟莫名其妙被人悉数承揽。

或许可以再往前想一步。

掩月坊闻氏贩卖炉|鼎,罪大恶极,但闻氏族人罪不至死,最后却被悉数流放,如今的笼州掩月坊,赤地千里,荒无人烟,一幢耗费千金万訾拔地而起的白玉楼,毁于朝夕。

姜别寒越往下想,越是觉得毛骨悚然,心灰意冷,心中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一条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起始于掩月坊,或许还有更远的源头,掩藏着无法想象的阴谋,譬如为何那具尸首无端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押送闻氏两个姐弟的陈氏弟子好端端暴毙于半途,之后在风陵园,樊妙仪临死前也没说完的话,结璘灯的下落,遭受欺骗与撺掇的李氏兄弟,被压死在树下的董其梁,还有溯世绘卷……

姜别寒头疼欲裂,却无端想起在飞舟上,与少年和和气气手谈的一局。

他知道自己下棋的水平,慢起来一步三思,急起来便意气用事,与绫烟烟相比也差之甚远。

那次下完棋,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姜别寒问她,为何中盘认输,绫烟烟皱着眉头说,因为再继续下去,总感觉是落入一个个蓄谋已久的陷阱里,越陷越深,尽早认输,就是早一点摆脱这种如置囹圄的受困感。

现在他们就是一步步把所有陷阱都踩过去了。

姜别寒没有经历过多少江湖险恶,而与少年相处的短短时日,却以切身之痛看遍人心鬼蜮。姜别寒有预感,他现在要收网,却不知道他的网布在何处。或许是死一百人的局面,也或许是一千人一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