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7页)

罗伯特在林子里招呼他。情况有没有好转?如果不是鼠疫,他就留下来;歌尔德蒙可不该生他的气,他还照管了绵羊的嘛。

“带着你的绵羊下地狱去吧!”歌尔德蒙冲着他嚷道,“莱娜躺在那儿快死啦,我也已经给传染上了!”

后面一点是撒谎;他这么说,是想甩掉罗伯特。这个罗伯特尽管是个好心肠的小伙子,歌尔德蒙却已厌烦他,认为他太怯懦,太渺小,不适合这个变幻无常、激剧动荡的时代。罗伯特走了,再也没回来。光明的太阳已经升起。

当他再走到莱娜身旁时,她睡着了。歌尔德蒙也再睡了一会儿;梦中,他看见自己从前的爱驹布莱斯以及修道院门前那棵美丽的栗子树,心情就像从一个非常遥远的荒野回顾已经失去的可爱家园似地感伤,醒来时,泪水已流淌在生着金黄色颊须的脸上。他听见莱娜喃喃低语,以为是在唤他,便从床上撑起身子;莱娜并未对任何人讲话,只是自顾自地在嘀咕,一会儿柔声细语,一会儿狠狠咒骂,一会儿嘻嘻地笑,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暗自饮泣,后来渐渐没有了声音。歌尔德蒙爬下床来,向她那已变样的脸俯下身去,既悲痛又好奇地注视着这脸上已被死神灼热的嘘息烤得扭曲和紊乱了的线条。亲爱的莱娜,他的心喊道,可爱而善良的姑娘,你也要离开我了么?你已经厌烦我了么?

他本来很想跑开,去漫游,流浪,迈开大步,呼吸新鲜空气,让筋骨疲劳一些,观赏种种新鲜景象,这会使他心情舒畅,这也许能减轻他内心的忧伤。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不忍心把姑娘一个人扔在这里等死。连每过几小时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也很勉强才做了。莱娜不能再喝羊奶,他只好自己喝个饱,因为除此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他也把奶羊牵出去过几次,让它吃草,喝水,活动活动。随后他又站在莱娜床前,对她说着绵绵情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黯然神伤但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死去。她神志还清醒,有时也睡着一会儿;但当她醒来时,却张不大眼睛,眼皮已经疲倦松弛地耷拉着。在眼睛和鼻子的周围,这个年轻姑娘一刻比一刻显得更苍老,在她青春年少的脖子上,生的是一张迅速枯萎的老太婆脸。她只偶尔吐出一言半语,叫一声“歌尔德蒙”或者“我亲爱的”,并竭力用舌尖滋润自己已经肿胀发紫的嘴唇。这时歌尔德蒙就喂她几滴水。

当天夜里,莱娜死了。她死时没有抱怨,只是稍稍痉挛几下,便停止了呼吸,一股冷气悠然掠过她的全身。看着这番情景,歌尔德蒙不禁怦然心悸,恍惚间便想起了那些他曾常在鱼市上见过并寄予同情的垂死的鱼:它们的生命之火也是如此熄灭的,也是痉挛几下,一股冷气悠然掠过全身,便带走了它的光泽和生命。他在莱娜身旁跪了片刻,然后走出屋外,坐在野草丛中。他突然想起那只羊,便又走进屋去,把它牵出来;羊在周围嗅了一会儿,便躺在地上。歌尔德蒙躺到羊身边,把脑袋枕在它肚子上,一觉睡到天明。他最后一次走进屋,绕到金雀花枝条编的间壁后面,最后一次看了看死者那张可怜的脸。他不忍心就让她这么躺着,便去捡了一抱干柴和枯草回来,堆在屋子里,用火镰打着火,将柴草点燃。除了这个打火器之外,房里的任何东西他都没有拿。转瞬间,干燥的间壁已熊熊烧着了。他站在外边瞅着,脸让火烤得红红的,直到屋顶窜出火舌,椽子开始往下掉。母羊吓得咩咩叫着,乱窜乱跳。看来应该宰掉这畜生,烤熟一块来填饱肚子,为路途中增加一点力气。可是歌尔德蒙不忍这样做,便把母羊赶进荒野里,径自去了。一直到了树林里,他身边还有那燃烧的木房的烟味。在一生中,他从未如此难分难舍地踏上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