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页)

纳尔齐斯倾听着,点着头。

“这可来得突然,”他说,“但也是我预料中的事。我将常常想念你。你一走我将感到怅然若失,兄弟。我能够帮你做点什么吗?”

“如果可能,请告诉咱们的院长一声,请他别完全当我是个坏蛋。在这所修道院中,除你以外,他是唯一一个我不希望对我产生不好想法的人。他和你。”

“我知道……你还有别的愿望吗?”

“对了,还有个请求。你将来要想起我,就为我祈祷祈祷吧!还有……我感谢你。”

“感谢什么,歌尔德蒙?”

“感谢你的友情,感谢你的耐心,感谢一切。还感谢你今天听我讲这些,在这么个使你很为难的时候。还感谢你没有企图劝我留下。”

“我怎么会愿意留下你啊?你知道我对这事的想法。——可是你将去向何处呢,歌尔德蒙?你有个目的地吗?你想去找那个女郎吗?”

“是的,我同她一块儿走。目的地我却没有。她是个外乡女人,无家可归,看样子也许是个吉卜赛女郎。”

“原来如此。可你说说,朋友,你可知道,你和她一同走的路将是很短的吗?你不应过分依靠她,我想。她也许有亲戚,也许有丈夫;谁知道这些人会怎样对待你呢。”

歌尔德蒙依在自己的朋友身旁。

“这我知道,”他说,“虽然在此之前还未曾想过。我已经告诉你:我并无一定的目的地。就连那个待我非常温柔的女人,她也不是我的目的。我到她那儿去,但并不是为了她。我之所以走,是因为必须走,是因为我听到了某种召唤。”

他沉默下来,叹了口气;两人紧紧相偎地坐着,既哀伤,又幸福,因为他们感到自己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临了歌尔德蒙又说:

“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完全在盲目行事,毫无预感。不是的。我高兴走,是因为我感觉到必须走,是因为我今天经历了那么件如此奇妙的事情。但是,我并未想象此去只会得到幸福和欢乐。我想,道路将是艰难的。然而它也会很美好,我希望。能属于一个女人,委身一个女人,就很美好啊!别笑话我,要是我讲的话听起来有些蠢。可你瞧:爱一个女人,把自己交付给她,将她紧抱在怀里,感到自己被她紧紧搂在怀里,这与你称作‘热恋’而且略加讥笑的那种感情,难道不是一码事么。可这没有什么可讥笑的。对于我说来,这是走向生活之路,是使生命变得有意义的路。——唉,纳尔齐斯,我不得不离开你!我爱你,纳尔齐斯;我也感谢你今天为我牺牲一些睡眠。离开你,我十分难过。你不会忘记我吧?”

“别再折磨你的心和我的心啦!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请求你将来再到这儿来;我期待着这一天。要是什么时候你的处境险恶,你就上我这儿来吧,或者唤呼我吧。——别了,歌尔德蒙,愿上帝与你在一起!”

他站起身。歌尔德蒙拥抱了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朋友对亲昵的表示怀有反感,他没有吻他,只摸了摸他的手。

夜幕降临,纳尔齐斯随手关上苦修室的门,到外面的礼拜堂去了。他的木屐走在石头地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歌尔德蒙以充满爱怜的目光伴送着他瘦削的背影,直至他像个影子似的消失在走廊尽头,为礼拜堂入口的黑暗所吞没,被祈祷、职责和德行所吸收和消耗得干干净净。啊,这一切是多么奇怪,多么稀罕,多么颠倒和混乱啊!就说今天的事,也够稀罕和令人惊异的了:仅仅为了为灵性服务,成为minister verbi pini2,纳尔齐斯正耽于沉思默想,精力让斋戒和不眠消耗殆尽;他的青春、他的心、他的感官都已钉上了十字架,为此作了牺牲;他正受着最严格的顺从的磨炼。而为爱情所陶醉了的歌尔德蒙,却满怀激情,心花怒放,偏偏在这样一个时刻来到了自己的朋友跟前!只见他躺在苦修室里,筋疲力尽,面色苍白,双手骨瘦如柴,完全像个死人的样子;可是朋友一来,他顿时又神志清醒,和蔼可亲地接待他,听这个身上还散发着女人气味的情郎述说自己的遭遇,为他牺牲了自己两次祈祷中间短暂的休息时间!真是奇怪啊,真是美妙啊,世界也有这样一种无私的、完全精神化了的爱!比起今天在阳光灿烂的野地里的那种爱,比起感官的陶醉和尽情嬉戏,这种爱是何等的不同啊!然而,两者同样是爱。唉,在这最后的时刻,纳尔齐斯再一次向他清楚地表明,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彼此毫无相似之处;随后他便从歌尔德蒙的眼前消失了。此刻,纳尔齐斯已双膝酸软地跪在祭坛前,清心寡欲,准备好度过一个始终进行着祈祷和沉思、充其量只能休息和睡两小时的长夜;而他歌尔德蒙呢,却要离开修道院,到某一处的大树下去找到他的莉赛,与她一起重温那甜蜜的野兽般的乐事!对此,纳尔齐斯一定可以讲出一番值得注意的道理来。可现在他歌尔德蒙不是纳尔齐斯。他没有责任去探究这些美妙而令人悚惧的谜和迷津,讲出一番大道理。他注定要让自己在这不可预知的、愚蠢的歌尔德蒙式的路上走下去。他的任务是热恋,是爱,爱那个等待着他的美丽温柔的年轻女人,也同样爱他正在深夜的礼拜堂中祈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