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今歌尔德蒙已和大伙儿和好起来,不过并没能很快找到一个真正的朋友。在同学中间,他觉得没有谁特别心情相投或值得他亲近。而他们呢,也感到奇怪:这个动起拳头来很厉害的新同学,并非如他们希冀的那样是个好样儿的斗士,原来他是这么文质彬彬,看样子很想争取当个模范生哩。

在修道院中,歌尔德蒙感到有两个人对他有吸引力,使他喜欢,他老是想着他们,对他们怀着钦佩、爱戴和敬畏;他们是院长达尼埃尔和助教纳尔齐斯。他爱把院长看做是一位圣者;院长的忠厚和善良,他那明亮的充满关怀的目光,他那发布指示和行使管理职权的谦卑的方式,他的温良沉静的举止,所有这些都对歌尔德蒙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他真巴不得能当这位虔诚长者的贴身仆人,唯命是听地呆在他身边,心悦诚服地服侍他,永远为他献身,同时从他那儿学习到一种纯洁的、高尚的、圣人一般的生活。因为歌尔德蒙打定主意不仅仅从修道院学校毕业就了事,而要争取永远留在修道院中,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上帝;他自己的志愿是这样,他父亲的希望和指示也是这样,而上帝本身的决定和要求恐怕也是这样。全院上下似乎谁也看不出这个容光焕发的美少年会如此;可是在他身上压着一个重负,一个出身的重负,它神秘地决定了他必须赎补罪孽,作出牺牲。就连院长也未看出这一点,虽然歌尔德蒙的父亲一再向他暗示,明确地表示了希望儿子能留在修道院中的心愿。似乎歌尔德蒙的出生与某种隐私有牵连,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要求他儿子来赎罪。可是,院长很不喜欢这位父亲,因此对他讲的话以及他整个装模作样的为人都报之以有礼貌的冷淡,对他的那些暗示也就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歌尔德蒙所爱戴的另一个人,目光可要锐利些,他已多少有些预感,只是没有讲出来罢了。纳尔齐斯看得很清楚,现在有一只非常珍贵的金丝雀已飞到了他身边。由于清高而显得孤独的他,立刻在歌尔德蒙身上发现了类似自己的影子,虽然在任何一点上,他俩似乎都截然相反。纳尔齐斯面目黝黑清瘦,歌尔德蒙却容光焕发,朝气蓬勃。纳尔齐斯是个思想家,遇事善于条分缕析,歌尔德蒙却似乎是个梦想家,有着一颗童心。然而差异尽管差异,却有一个共同之点把它们联系起来:两人都气质高贵,才华出众,品性超群,都受到命运特殊的关照。

纳尔齐斯不久便窥探清楚了少年的人品和命运,对他怀着强烈的兴趣。歌尔德蒙也热切地仰慕着自己这位英俊而聪明绝顶的老师。不过,他为人羞怯,除了竭尽全力做一个认真听讲、学业优秀的学生外,就找不到其他办法博取纳尔齐斯的欢心。而且妨碍他的还不只羞怯;他隐约感到纳尔齐斯对于他乃是一种危险,这也使他不敢去接近他。他既不能以善良谦卑的院长作为自己的理想和楷模,也不能把聪明绝顶、博学多才、思维敏锐的纳尔齐斯当成自己的榜样。但尽管如此,他又苦心孤诣地效法他们,效法着这两个水火不相容的极端。这可常常苦了他。在刚入学的几个月,歌尔德蒙不少时候感到心烦意乱,无所适从,以致萌起打算要么逃走的意念,不然就和同学们一块儿鬼混,以排遣内心的苦恼和愤懑。为着同学对他的小小的作弄和放肆,这个性情温厚的少年会经常突然间火冒三丈,只有费了很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闭上眼睛,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去走开。随后他就去马厩里找他的布莱斯,把头靠在马脖子上,吻着它,自己却啜泣起来。可久而久之,他的痛苦有增无已,便形之于外:他面颊消瘦,目光暗淡,众人喜爱的笑容也很难再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