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异邦人(第2/4页)

白求恩是一个技术知识分子,难得喜欢文艺,一生热爱写作。多伦多大学出版他的文集《激情的政治》(1998) , 其中除了医学论文,还有诗、小说和戏剧,间有摄影和美术作品。此外,就是大量的书信。看来,文字被他赋予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来华以后,他每月都给毛泽东和加拿大党组织写工作汇报,频频地给各地的朋友写信。意想不到的是,邮件极不规律,发出的信几乎没有回音。他开始抱怨。1938年底,他写信给马海德说:

收不到你的信,我已经习惯了!向上帝保证,我已经习惯了。又有两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你的回信。延安的医疗队于11月25日到了这里,却没有带来信件。我一直盼望着这支医疗队能够带给我一些书籍、杂志和报纸,以及一封你的信,让我了解一些外界的情况。但是,他们却只带来一台没有电机和支架,所以将无法工作的X光机。他们还带给我一听已经开封的加拿大香烟,一条巧克力,一听可可粉和一支剃须膏。这些东西都很好,但是我宁愿用所有的这些东西换一张报纸,一本杂志或者一本书。顺便说一句,我从延安收到的所有东西都已经开封。这其中包括我的所有信件。一些信件还有缺页。下次请一定将所有物品和信件多加一层保护。中国人的好奇心太强了。

除了一张日本人留在一座小林子里的4月18日的《日本宣传报》,我已经有六个月没有见到过英文报纸了。我也没有收音机。我完全与世隔绝。如果不是因为一天中有18个小时要忙于工作,我肯定会有不满情绪的。

白求恩在次年的信里,也说:“没有回信是我生活的组成部分。我不情愿接受却越来越能够接受它。”他估计收到的信件只有 1/25,至于书和杂志的情况更糟,一年半的时间也收不到一本。他说:“我完全清楚有钱人的时髦和好莱坞的新招,但是对于所有重要的事情,我知道得比北极的探险者都少。”他总结道:“一年多以来,我一直孤身一人一一没有信件,没有书籍,没有杂志,没有收音机。我必须要借助帮助才能够支撑下去。”

知识分子的精神空间比“王土”广大得多。他关心人类,关心千万里外发生的事情,世界上任何大小的变动都与他有关。他努力捕捉更多的信息,因为这些信息关系到人类的生存。他渴望了解。同时,他也希望世界了解他,理解他。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中国士人为了寻找“知己”,不惜捐弃生命。对革命知识分子而言,可托的知己就是组织,这组织在他的心目中是千百万生命个体的集合,是扩大了的有血有肉的躯体,总之,是充分人性化了的。所以,他渴望与组织进行平等、自由的交流,如同对待亲密的朋友一样。事实上,组织这东西,在其自然倾向来说,无疑带有整体主义和机械主义的性质,出现程式化、官僚化、甚至非人化的现象不足为怪。组织要求其中的每个分子无条件服从,做“齿轮和螺丝钉”,但知识分子不能。他要在组织内部保持自身的独立性,无论何时,维护个人的尊严甚于生命。

白求恩生活在别处,却不满于“完全与世隔绝”。他收不到加拿大共产党的信,也收不到中共方面的信,这种来自组织的显得相当冷漠、简慢的态度,特别使他受伤。他在14个月内给原来的党组织发出20封长信,完全石沉大海。他给毛泽东个人寄的“许多信”,根据毛泽东的说法,“因为忙,仅回过他一封,还不知收到没有”。失望之下,他也就不再给毛泽东写信了。他说:“在过去的 12个月里,我给延安的组织( TrusteeCommittee )如此频繁地写信,却从来得不到他们的回信,我己经厌倦再给他们写信了。”

1938年豪情万丈,一年后急转直下,陷入低谷;不快,庆倦,悲观的情绪积聚起来,完全控制了他。根据薛忆沩先生的介绍,《激情的政治》将白求恩在华时期的文字分成两章:可以清楚地看出前后两个不同的阶段,两个不同的人。到了后来,他变得实在无力抵抗“乡愁的袭击”了。在最后的信中,他把返回加拿大的决定告诉了组织和朋友,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