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第2/2页)

我不禁暗自吃惊于这个结论,然而,不管如何深爱着故乡,也无法推翻生活本身固有的逻辑。好在农民们都是生活的忠实儿女,无须恪守任何教条,只要周围有一个缺口,他们就会充满幻想充满活力,他们所到之处,邀呼着聚集着喧哗着从故乡出发,向陌生的都市。他们所到之处,旋即形成“盲流”形成"丐帮"形成建筑大军,形成保姆市场……其情势之可观,致使喜好编写所谓"纪实文学"者流竞相以“大”称之。一一数千年来第一次劳动力廉价大拍卖!此等常识,无须从古典到现代的任何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指导,在农民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只有自以为正统或新潮的理论家才为此喋喋不休。

看一眼矗立乡野的大风车,或是盘挂悬崖的行人道,可以知道农人所具有的非凡的想象和冒险精神。所谓“保守”、“狭隘”之说,实际上是历代的治者用了各种绳索将他们束缚以后所加的结论。他们何尝安分守己呢?而知识者却往往以"安贫乐道"称指"小农"的文化心理。殊不知,这正是封建时代知识者自身在分得权门一杯羹以后,对劳力者的道德说教,与挣扎着生活的农民是不相干的。农民即使“安贫”乃系不得已;“乐道”也是自嘲。在他们的名字中,除了阿狗阿猫,尚有不少叫作阿福阿运阿改阿变之类,便可窥知他们欲扭转命运而不能的世代相传的痛苦情结。

此刻,农民以和平的方式改变命运的历史性尝试已经开始。这实在很可以鼓舞祝祷的。然而,我们所见的是:农民潮水般地涌向城市,最后仍不免潮水般地退返乡村,在不断的潮汐往返之间,劳动者角色遂时时得以替换,且得继续替换下去。乡村中最精锐的力量,最强壮的血液补给了城市,由是,城市永远年轻。

为什么农民不可以一次性地选择城市呢?为什么出发点总是成为终点?我不禁想起英国历史上的"圈地运动",如何设法减少或避免原始资本积累的残酷性,大家不就可以不分彼此高高兴兴地变"羊"了吗?现代牧场不是近代英国式所可比拟的,它应当宽广和平到没有边际……

说到牧场,文章就该收梢了。纠缠的社会问题,如何是我可以数说明白的呢?以我的能力,实在是只配弄风月一类文字的。比如故乡,便是很好的题材,只是即今写来,笔底总得沾带一些耳目所及的不如意的事情,不复有"静夜思"般的清怨。我已经自觉,精神还乡是一种奢侈;而表同情于离乡,也不过"忏悔贵族"的心情罢了。除了这些近乎无聊的话,我不知道,到底还能说些什么。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