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则的性格,本来是非常激烈的,对于戴东原的这辱骂自然是忍受不过去的,昨晚上和稚存两人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为没有路费,不能回去。当半夜过了,学使衙门里的人都睡着之后,仲则和稚存还是默默地背着了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地走。稚存看看灯下的仲则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视着地板的那双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颤着的愤激的身体,却终说不出话来,所以稚存举起头来对仲则偷看了好几眼,依旧把头低下去了。到了天将亮的时候,他们两人的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对仲则说:

“仲则,我们的真价,百年后总有知者,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戴东原不是史官,他能改变百年后的历史吗?一时的胜利者未必是万世的胜利者,我们还该自重些。”

仲则听了这话,就举起他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稚存看了一眼。呆了一忽,他才对稚存说:

“稚存,我头痛得很。”

这样地讲了一句,仍复默默地俯了首,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又对稚存说: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体已经疲倦极了,回来又被那伪儒这样地辱骂一场,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为我复仇的呀!”

“你又要说这些话了,我们以后还是务其大者远者,不要在那些小节上消磨我们的志气吧!我现在觉得戴东原那样的人,并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稚存去后,仲则一个人还在房里俯了首走来走去地走了好久,后来他觉得实在是头痛不过了,才上床去睡。他从睡梦中哭醒来了好几次。到第二天中午,稚存进他房去看他的时候,他身上发热,两颊绯红,尽在那里讲谵语。稚存到他床边伸手到他头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来问稚存说:“京师诸名太史说我的诗怎么样?”

稚存含了眼泪勉强笑着说:“他们都在称赞你,说你的才在渔洋(王渔洋,清初诗人)之上。”

“在渔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这病状,就止不住地流下眼泪来。本想去通知学使朱笥河,但因为怕与戴东原遇见,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湿毛巾把他头脑凉了一凉,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钟,他又坐起来问稚存说:

“竹君……竹君怎么不来?竹君怎么这几天没有到我房里来过?难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话了吗?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谁愿意住在这里!”

稚存听了这话,也觉得这几天竹君对他们确有些疏远的样子,他心里虽则也感到了强烈的悲愤,但对仲则却只能装着笑容说:

“竹君刚才来过,他见你睡着在这里,教我不要惊醒你来,就悄悄地出去了。”

“竹君来过了吗?你怎么不讲?你怎么不叫他把那大盗赶出去?”

稚存骗仲则睡着之后,自己也哭了一个爽快。夜阴侵入到仲则的房里来的时候,稚存也在仲则的床沿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