茑萝行(第4/7页)

……天帝有灵,当使埠头一个我的认识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们知道才好,要不使他们知道我今天沦落了回来才好……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里提了两只皮箧,在晴日的底下从乱杂的人丛中伏倒了头,同逃也似的走向家来。我一进门看见母亲还在偏间的膳室里喝酒。我想张起喉音来亲亲热热地叫一声母亲的,但一见了亲人,我就把回国以来受的社会的侮辱想了出来,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只能把两只皮箧朝凳上一抛,马上就匆匆地跑上楼上的你的房里来,好把我的没有丈夫气,到了伤心的时候就要流泪的坏习惯藏藏躲躲,谁知一进你的房,你却流了一脸的汗和眼泪,坐在床前呜咽地暗在啜泣。我动也不动地呆看了一忽,方提起了干燥的喉音,幽幽地问你为什么要哭。你听了我这句问话反哭得更加厉害,暗泣中间却带起几声压不下去的唏嘘声来了。我又问你究竟为什么,你只是摇头不说。本来是伤心的我,又被你这样地引诱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头同你对哭起来。喝不上一碗热茶的工夫,楼下的母亲就大骂着说:

“……什么的公主娘娘,我说着这几句话,就要上楼去摆架子……轮船埠头谁对你这小畜生讲了,在上海逛了一个多月,走将家来,一声也不叫,狠命地把皮箧在我面前一丢……这算是什么行为!……你便是封了王回来,也没有这样的行为的呀!……两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们好来谋杀我的。”

我听见了母亲的骂声,反而止住不哭了。听到“封了王回来”的这一句话,我觉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来。在炎热的那盛暑的时候,我却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脚都发了抖。啊啊,那时候若没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经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地和我那年老的母亲诀别了。若那时候我和我母亲吵闹一场,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着的,我为了这事,也不得不重重地感谢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从上海的回来,原是你也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的。后来母亲的气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过去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没有到家之先,母亲因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来的原因,在那里发脾气骂你。啊啊,你为了我的缘故,害骂害说的事情大约总也不止这一次了。也难怪你当我告诉你说我将于几日内动身到A地去的时候,哀哀地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顺的性质,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对于社会的虐待,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性质,却是一样。啊啊!反抗反抗,我对于社会何尝不晓得反抗,你对于加到你身上来的虐待也何尝不晓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们,没有能力的我们,教我们从何处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后,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疟疾的时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没有那一段肥突的脚肚,从脚后跟起,到脚腕、膝止,完全是一条直线。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对你说我要上A地去的时候你就流眼泪的原因了。

我已经决定带你同往A地,将催A地的学校里速汇二百元旅费来的快信寄出之后,你我还不敢将这计划告诉母亲,怕母亲不赞成我们。到了旅费汇到的那天晚上,你还是疑惑不决地说:

“万一外边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来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可怜你那被威权压服了的神经,竟好像是希腊的巫女,能预知今天的劫运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剧,我当时就不该带你出来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地在家里和你住了几天,竟不料就会种下一个烦恼的种子的。等我们同到了A地将房屋什器安顿好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不是平常的身体了。吃几口饭就要呕吐。每天只是懒懒地在床上躺着。头一个月我因为不知底细,曾经骂过你几次,到了三四个月上,你的身体一天一天地重起来,我的神经受了种种激刺,也一天一天地粗暴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