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的天气,忽下了一阵微雨。灰黑的天空,呈出寒冬的气象来。北风吹到半空的电线上的时候,呜呜的响声,刺入人的心骨里去,无棉衣的穷民,又不得不起愁闷的时候到了。

质夫自从那一晚在海棠那里过夜之后,觉得学校的事情,愈无趣味。一边因为怕人家把自己疑作色鬼,所以又不愿再上鹿和班去,并且怕纯洁的碧桃,见了他更看他不起,所以他同犯罪的人一样,不得不在他那牢狱似的房里蛰居了好几天。

那一天午后,天气忽然开朗起来,悠悠的青天仍复蓝碧得同秋空一样。他看看窗外的和煦的冬日,心里觉得怎么也不得不出去一次。但是一进城去,意志薄弱的他,又非要到金钱巷去不可。他正在那里想得无聊的时候,忽听见门房传进了几个名片来,他们原来是城内工业学校和第一中学校的学生,正在发行一种文艺旬刊,前几天曾与质夫通过两次信的。质夫一看了他们的名片,觉得现在的无聊,可以消遣了,就叫门房快请他们进来。

几个青年,都是很有精神,质夫听了他们那些生气横溢的谈话,觉得自家惭愧得很。及看到他们的一种向仰的样子,质夫真想跪下去,对他们忏悔一番。

“你们这些纯洁的青年呀!你们何苦要上我这里来。你们以为我是你们的指导者么?你们错了。你们错了。我有什么学问?我有什么见识?啊啊,你们若知道了我的内容,若知道了我的下流的性癖,怕大家都要来打我杀我呢!我是违反道德的叛逆者,我是戴假面的知识阶级,我是着衣冠的禽兽!”

他心里虽在这样地想,面上却装了一副严正的样子,同他们在那里谈文艺社会各种问题。谈了一个钟头,他们去了。质夫总觉得无聊,所以就换了衣服跑进城去。

原来A城里有两个研究文艺的团体,一个是刚才来过的这几个青年的一团,一个是质夫的几个学生和几个已在学校卒业在社会上干事的人的团体。前者专在研究文艺,后者是带着宣传文化事业的性质的。质夫因为学校的关系和个人的趣味上,与后者的一团人接触的机会比较多些,所以他们的一团人,竟暗暗里把质夫当作了一个指导者看。近来质夫因为放荡的结果,许久不把他们的一团人摆在心里了,刚才见了那几个工业和一中的青年学生,他心里觉得有些对那一团人不起的地方,所以就打算进城去看看他们。其实这也不过是他自家欺骗自家的口实,他的朦胧的意识里,早有想去看看碧桃、海棠的心思存在了。

到了城里,上他们一团人的本部,附设在一高等小学里的新文化书店里去坐了一忽,他就自然而然地走上金钱巷去。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忽,已经是上灯的时刻了。质夫问碧桃在不在家,海棠的假母说:

“她上游艺会去唱戏去了。”

这几天来华洋义赈会为募集捐款的缘故,办了一个游艺会。

女校书唱戏,也是游艺会里的一种游艺,年纪很轻,喜欢出出风头的碧桃,大约对这事是一定很热心的。

质夫听碧桃上游艺会去了,就也想去看看热闹,所以对海棠说:

“今晚我带你上游艺会去逛去吧。”

海棠喜欢得不得了,便梳头擦粉地准备起来。一边假母却去做了几碗菜来请质夫吃夜饭。质夫吃完了夜饭,与海棠约定了去游艺会的旧戏场的左廊里相会,一个人就先走了。

质夫一路走进了游艺会场,遇见了许多红男绿女,心里忽觉得悲寂起来。走到各女学校的贩卖场的时候,他看见他的一个学生正在与一个良家女子说话。他呆呆地立了一忽,马上就走开了,心里却在说:

“年轻的男女呀,要快乐正是现在,你们都尽你们的力量去寻快乐去吧。人生值得什么;不于少年时求些快乐,等得秋风凋谢的时候,还有什么呢!你们正在做梦的青年男女呀,愿上帝都成就了你们的心愿。我半老了,我的时代过去了。但愿你们都好,都美,都成眷属。不幸的事、不美的人、孤独、烦闷,都推上我的身来,我愿意为你们负担了去。横竖我是没有希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