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5页)

“碧桃你是真的发了气呢还是假的?”

“真的便怎么样?”

“真的吗?”

“嗳!真的,由你怎么样来弄我吧!”

“是真的吗?那么我就爱死你了。”

这样地说了一句,质夫就狠命地把她紧抱了一下,并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脸上,重重地咬了一口,他脸上忽然挂下了两滴眼泪来。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声地叫起来,但是朝他一看,见那灵活的眼睛里,含住了一泓清水,并且有两滴眼泪已经流在颊上,倒反而吃了一惊,就呆住了。质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轻轻地叫她说:

“碧桃,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但是总觉得说不出来。”

又停了一忽,质夫就一句一句幽幽地对她说:

“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那时候我们家里没有钱,穷得很。我在书房里念书,因为先生非常疼我,常要受学伴的欺,我哩,又没有气力,打他们不过,受了他们的欺之后,总老是一个人哭起来。我若去告诉先生哟,那么先生一定要罚他们啦,好,你若去告诉一次吧,下次他们欺侮我,一定得更厉害些。我若去告诉母亲哩,那么本来在伤心的可怜的我的娘,老要同我俩一道哭起来。为此我受了欺,也只能一个人把眼泪吞下肚子里去。我从那时候起,就一天一天地变成了一个小胆、没出息、没力量的人。十二岁的时候我见了一个我们街坊的女儿,心里我可是非常爱她,但是我吓,只能远远地看看她的影子,因为她一近我的身边,我就同要死似的难过。我每天想每晚想地想了她二年,可是没有面对面地看过她一次。和她说话的时候,不消说是没有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后来她同我的一位学伴要好了,大家都说她的坏话,我心里还常常替她辩护。现在她又嫁了另外的一个男人,听说有三四个小孩子生下了。十四岁进了中学校,又被同学欺得不得了。十八岁跟了我哥哥上日本去,只是跑来跑去地跑了七八年。他们日本人呀,欺我可更厉害了。到了今年秋天我才拖了这一个,你瞧吧,半死的身体回中国来。在上海哩,不意中遇着了一个朋友,他也是姓吴,他的样子同你不差什么,不魁,人还要比你小些。他病了,他的脸儿苍白得很,但是也很好看,好像透明的白玻璃似的。他说话的时候呀,声音也和你一样。同他在上海玩了半个月,我才知道以后我是少他不来了。但是和他一块儿住不上几天,这儿的朋友又打电报来催我上这儿来,我就不得不和他分开。我上船的那一天晚上,他来送我上船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我们俩人哪,这样地抱住了,整哭了半夜啊。到了这儿两个月多,忙也忙得很,干的事情也没有味儿,我还没有写信去给他。现在天气冷了,我怕他的病又要坏起来呢!半个月前头由吴老爷替我介绍,我才认得海棠和你。海棠相貌又不美,人又笨,客人又没有,我心里虽在疼她,想帮她一点忙,可是我也没有许多的钱,可以赎她出去。你这样地乖,这样地可爱,我看见了你,就仿佛见我的朋友姓吴的似的,但是你呀,你又不是我的人。因为你和海棠在一个班子里,我又不好天天来找你说什么话,你又是很忙的,我就是来也不容易和你时常见面,今天难得和你遇见了,你又是这样地有气了,你说我难受不难受?”

质夫悠悠扬扬地诉说了一番,说得碧桃也把两只眼睛合了下去。质夫看了她这副小孩似的悲哀的样子,心里更觉得疼爱,便又拼命地紧紧抱了一会。质夫正想把嘴拿上她脸上去的时候,坐着打牌的四个人,忽而大叫了起来。碧桃和质夫两人也同时跳出大床,走近打牌的桌子边上去。原来程叔和赢了一副三番的大牌,大家都在那里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