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大概是快天亮了,我矇卑的睡去。

噹噹!两响!我听见已经是太晚了。我睁开眼——两片血迹,两个好朋友的身子倒地上,离我只有二尺多远。我的,我的手枪在小蝎的身旁!

要形容我当时的感情是不可能的。我忘了一切,我不知道心里哪儿发痛。我只觉得两个活泼泼的青年瞪着四个死定的眼看着我呢。活泼泼的?是的,我一时脑子里不能转弯了,想不到他们会停止了呼吸的。他们看着我,但是并没有丝毫的表情,他们象捉住一些什么肯定的意义,而只要求我去猜。我看着他们,我的眼酸了,他们的还是那样的注视。

他们把个最难猜透的谜交给我,而我忘了一切。我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挽回生命;在他们面前我觉得到人生的脆弱与无能。我始终没有落泪;除了他们是躺着,我是立着,我完全和他们一样的呆死。无心的,我蹲下,摸了摸他们,还温暖,只是没有了友谊的回应;他们的一切只有我所知道的那点还存在着,其余的,他们自己已经忘了。死或者是件静美的事。迷是更可怜的。一个美好的女子岂是为亡国预备的呢。我的心要碎了。民族的罪恶惩罚到他们的姊妹妻母;就算我是上帝,我也得后悔为这不争气的民族造了女子!

我明白小蝎,所以我更可怜迷;她似乎无论怎样也不应当死;小蝎有必死的理由。可是,与国家同死或者不需要什么辩论?民族与国家,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种管辖生命的力量。这个力量的消失便是死亡,那不肯死的只好把身体变作木石,把灵魂交与地狱。我更爱迷与小蝎了。我恨不能唤醒他们,告诉他们,他们是纯洁的,他们的灵魂还是自己的。

我恨不能唤起他们,带他们到地球上来享受生命一切应有的享受。幻想是无益的;除了幻想却只有悲哀。我无论怎样幻想,他们只是呆呆的不动;他们似乎已忘了我是个好朋友。

不管我心中怎样疼痛,他们一点也不欣赏,生死之间似隔着几重天。生是一切,死是一切,生死中间隔着个无限大的不可知。我似乎能替花鸟解释一些什么,我不能使他们再出一声。死的缄默是绝对的真实:我不知怎样好了,可是他们决定不再动了。我觉不到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就是那么呆呆的守着他们,一直到太阳出来。他们的形体越来越看得清楚,我越觉得没有主张。光射在迷的脸上,还是那么美好,可爱,只是默默不语。小蝎的头窝在墙角,脸上还不时的带出那种无聊的神气,好象死还没医治了他的悲观,迷的脸上一点害怕的样子没有了。

我不能再守着他们。这是我心中忽然觉出来的。设若再继续下去,我一定会疯。离开他们?这么一想,我那始终没落的眼泪雨似的落下来。茫茫大地,我到哪里去?舍了两个好朋友,独自去游浪,这比我离开地球的时候难堪得多多了。异地的孤寂是难以担当的,况且是由于死别,他们的死将永远追随着我。我哭了不知好久,我双手拉住他们,几乎是喊着:迷,小蝎,再见了!

顾不得埋掩他们,我似乎只要再耽误一秒钟,便永不能起身了。咬一咬牙,拾起我的手枪,跳出破墙。走开几步,我回头看了看;决定不再回去,叫他们的尸身腐烂在那里,我不能再回去!我骂我自己,不祥的人,由地球上同来的朋友死在这里,现在又眼看着他们俩这样,我应当永不再交朋友!往哪里走?回猫城,当然的。那是我的家。

路上一个人不见,死笼罩住一切。天空是灰的,灰黄的路上卧着几个死兵,白尾鹰们正在啄食,上下飞舞,尖苦的叫着。我走得飞快,可是眼中时常看见迷的笑,耳中似乎听到小蝎惯说的字句,他们是追随着我呢。快到了猫城,我的心跳得紧;是希冀,是恐怖,我说不清。到了,没有一个人。街上卧着,东一个,西一个,许多妇女。兵们由此经过,我猜得出其中的道理。“花也跑了!”我似乎又听见迷在我耳旁说。是的,花要是不走,也必定被兵们害死。我顾不得细看,一直往前跑,到了大鹰的头悬挂所在,他还在那里守着这空城,头上的肉已被鹰鸟啄尽。他是这死寂猫城的灵魂。跑到小蝎的住处,什么也没有了,连墙都推倒了两处。兵们没有把小蝎的任何东西留下,我真愿意得着一点,无论是什么,作个纪念物。我只好走吧,这个地方的一砖一石都能引下我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