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难过极了!公使太太的一段哀鸣,使我为多少世纪的女子落泪,我的手按着历史上最黑的那几页,我的眼不敢再往下看了。

不到外国城去住是个错误。我又成了无家之鬼了。上哪里去?那群帮忙的猫人还看着我呢,大概是等着和我要钱。他们抢走了公使太太的东西,不错,但是,那恐怕不足使他们扔下得个国魂的希望吧?我的头疼得很厉害,牙也摔活动了两个。我渐渐的不能思想了,要病。我的心中来了个警告。我把一裤袋的国魂,有十块一个的,有五块一个的,都扔在地上,让他们自己分吧,或是抢吧,我没精神去管。那八个妇人是无望了;公使太太呢,也完了,她的身下流出一大汪血,眼睛还睁着,似乎在死后还关心那八个小妖精。我无法把她们埋起来,旁人当然不管;难堪与失望使我要一拳把我的头击碎。

我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虽然极懒得动,到底还得立起来,我不能看着这些妇人在我的眼前臭烂了。我一瘸一拐的走,大概为外国人丢脸不少。街上又挤满了人。有些少年人,手中都拿着块白粉,挨着家在墙壁上写字呢,墙还很潮,写过以后,经小风一吹,特别的白。“清洁运动”,“全城都洗过”……每家墙壁上都写上了这么一句。虽然我的头是那么疼,我不能不大笑起来。下完雨提倡洗过全城,不必费人们一点力量,猫人真会办事。

是的,臭沟里确乎被雨水给冲干净了,清洁运动,哈哈!莫非我也有点发疯么?我恨不能掏出手枪打死几个写白字的东西们!

我似乎还记得小蝎的话:街那边是文化机关。我绕了过去,不是为看文化机关,而是希望找个清静地方去忍一会儿。我总以为街市的房子是应当面对面的,此处街上的房子恰好是背倚背的,这个新排列方法使我似乎忘了点头疼。可是,这也就是不大喜欢新鲜空气与日光的猫人才能想出这个好主意,房背倚着房背,中间一点空隙没有,这与其说是街,还不如说是疾病酿造厂。我的头疼又回来了。在异国生病使人特别的悲观,我似乎觉得没有生还中国的希望了。我顾不得细看了,找着个阴凉便倒了下去。

睡了多久?我不知道。一睁眼我已在一间极清洁的屋子中。我以为这是作梦呢,或是热度增高见了幻象,我摸摸了头,已不十分热!我莫名其妙了。身上还懒,我又闭上了眼。有点极轻的脚步声,我微微的睁开眼:比迷叶还迷的迷!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微微的点点头:“好啦!”她向自己说。

我不敢再睁眼,等着事实来说明事实吧。过了不大的工夫,小蝎来了,我放了心。

“怎样了?”我听见他低声的问。

没等迷回答,我睁开了眼。

“好了?”他问我。我坐起来。

“这是你的屋子?”我又起了好奇心。

“我们俩的,”他指了指迷,“我本来想让你到这里来住,但是恐怕*盖撞辉敢狻*你是父亲的人,父亲至少这么想;他不愿意我和你交朋友,他说我的外国习气已经太深。 ”“谢谢你们!”我又往屋中扫了一眼。

“你纳闷我们这里为什么这样干净?这就是父亲所谓的外国习气。”小蝎和迷全笑了。

是的,小蝎确是有外国习气。以他的言语说,他的比大蝎的要多用着两倍以上的字眼,大概许多字是由外国语借来的。

“这是你们俩的家?”我问。

“这是文化机关之一。我们俩借住。有势力的人可以随便占据机关的房子。我们俩能保持此地的清洁便算对得起机关;是否应以私人占据公家的地方,别人不问,我们也不便深究。敷衍,还得用这两个最有意思的字!迷,再给他点迷叶吃。”“我已经吃过了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