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第2/3页)

我的写作进展极慢……有些往事需要经历相当久的时间,才能形成一个清晰的观念——一种无可奈何、令人伤感,但又能获得谅解的观念。不经过这一步,写成的东西可能是真诚的,但不可能是真实的!

有些部分我写得并不成功,我把它们丢了。今年夏天,我终于给我青年时期的一位朋友7念了最后的稿本;通过我的朗读,我看到了我所熟悉的事物,这才罢手……我的工作总算完成了!

很可能,我对它的评价远远超过了实际,在这些隐约刻画出事物面貌的笔记中,不少地方仅对我个人具有意义;也可能我从我写下的一切中,看到了多得多的东西,它们在我心头唤起梦境,成为唯有我才能解答的象形文字。也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能从它们的字里行间听到心灵的跳跃……尽管这样,这书对我依然是宝贵的。多年来,它代替了我的亲人和失去的一切。但现在它也要离我而去了。

个人的一切转瞬即逝,对这种消逝除了顺从别无他法。这不是绝望,不是衰老,不是冷漠,也不是无动于衷;这是暮年的青春,生命活力恢复的形态之一,或者不如说,即是这个过程本身。有些创伤,人是只有通过这样的途径才能忍受的。

一个僧侣,不论他多大年纪,总同时既是老人又是少年。他由于埋葬了个人的一切而重返于青春,变得超然物外,心胸开阔……有时甚至过于开阔……确实,在个性泯灭的普遍性之间,在历史发展的诸元素,以及云影一般在它们表面飘忽移动的未来诸形象之间,人难免感到空虚和孤独。但这又算得什么呢?人是但愿一切都保存的:他既要玫瑰,也要冰雪;在枯熟的葡萄藤旁边,他希望缠络着五月的鲜花!在忧伤的时刻,僧侣靠祈祷获得解脱;我们不能祈祷,我们可以写作。写作就是我们的祈祷。看来,前者与后者的效果并无不同,但是此刻我们且不谈这个。

是的,反复的节奏,重现的旋律,人生对此是有所偏爱的。谁不知道,童年与老年多么近似。生活中有桂冠也有荆棘,有摇床也有棺木,而在生命全盛时期的两端,只要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往往是两个在主要之点上相仿的时期。那在青年尚未获致的东西,在老年则已经丧失。青年不计个人得失、梦寐以求的,到了老年,在乌云和夕阳的衬托下,将显得更为光辉灿烂,庄严肃穆,而且同样无关乎个人的得失。

……每当我想起,我们两人此刻在将近五十高龄的时候,如何站在俄国自由论坛的第一架印刷机旁边,我就依稀觉得,麻雀山上我们童年的格琉特利8离今天不是三十三年,而是至多——三年!

人生……不同的生活场景,不同的民族,革命,亲友的面容,在麻雀山和樱草丘之间相继出现、变换和消失了;事变像无情的旋风,几乎已把它们的踪迹一扫而光。周围一切都变了:泰晤士河代替了莫斯科河,我处在异乡客地……我们通向祖国的道路已被切断……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的憧憬依然如故!

让《往事与随想》来总结我个人的一生,作为它的纲目吧。而我其余的思想将诉之于行动,其余的精力将付之于斗争。

我们仍然同心同德……

并将再度踏上孤独而忧伤的征途,

不倦地呼号真理——

哪怕希望扬长而去,人们毫不眷顾!9

1 见《监狱与流放》。——作者注 按:这是指1854年作者在伦敦出版的《监狱与流放》,在本书中文字已略有改动。

2 指赫尔岑的未婚妻的来信。

3 赫尔岑于1838年1月从维亚特卡给调到弗拉基米尔,同年5月与纳塔利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弗拉基米尔私自结婚,这其间共四个来月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