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被弃者(第2/3页)

“该死的东西,割!”斯塔布叫嚷道。于是,鲸鱼丢了,皮普获救了。

神志刚刚恢复,这可怜的小黑人就遭到了水手们的一顿呵斥和责骂。斯塔布默许这些不合常规的咒骂发泄出来,然后才以一种简单明了、讲究实效而又半带幽默的正式,训斥了皮普一番;这之后,又非正式地给了他许多忠告。大意是,永远不要从小艇上跳出去,皮普,除非——不过,这除非是什么可就太不确定了,因为最合理的劝告永远都是如此。总体而言,钉在小艇上,就是你捕鲸时真正的座右铭;不过,有时会发生一些情况,那时,从小艇上跳下去,才是更好的选择。仿佛是终于意识到,如果他毫无保留地给予皮普衷心的劝告,就会给他留下太多将来跳出小艇的余地;于是,斯塔布突然抛下了所有忠告,以一个断然的命令结束道:“钉在小艇上,皮普,否则,我发誓,如果你跳出去,我是不会把你捞上来的;记住,为了你这样的人把鲸丢掉,我们可丢不起;在亚拉巴马,一头鲸的卖价可比你高出三十倍,皮普。记住这一点,再也不要跳了。”就这样,斯塔布也许间接地暗示出,尽管人会爱自己的伙伴,可是人也是一种唯利是图的动物,他的习性往往会妨碍他的善行。

但是,我们都在众神的掌握之中;皮普又跳出了小艇。这次的情况和第一次非常相似;只是这次他的胸没有被索子兜住;因而,当鲸鱼开始逃窜之时,皮普留在后边的海面上,像一个匆忙的旅客落下的行李箱。天哪!斯塔布过于言出必行了。这是个美丽、慷慨、蔚蓝的日子,闪烁的大海上风平浪静,凉爽宜人,海面平坦地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一直漫延向天边,像金箔匠捶打得薄到极点的金箔一样。皮普在海中上下浮沉,黑檀木一般的脑袋就像丁香的树冠。他从艇尾飞快落水的时候,没有人举起刀来割断捕鲸索。斯塔布无动于衷地用背对着他;鲸鱼已经被戳伤了。还不到三分钟,无边的海洋就把皮普和斯塔布隔开了足足有一英里远。在一片汪洋中,可怜的皮普把他一头卷发的黑脑瓜转向太阳,那是另一个孤零零的被遗弃者,尽管它至高无上,又无比辉煌。

话说在风平浪静的天气里,在开阔的海面上游泳,对于有经验的泳者,就和在岸上驾驶弹簧马车一样轻松自如。但是,那可怕的孤独却是难以忍受的。孤身一人置身于这无情汪洋的包围之中,我的上帝,谁能说出是怎样的滋味?你看,水手们在一片死寂的大海里是怎样洗澡的——你看,他们是怎样不离船的左右,只在船的附近活动。

但是,斯塔布真的抛下这个可怜的小黑人,任其自生自灭了吗?没有;他至少不是有意如此。因为在他后面还有两艘小艇,他以为,毫无疑问,他们肯定会很快赶上皮普,把他捞起来;然而,事实上,对于因为自身的胆怯而遭受危险的桨手,在所有类似情况下,猎手们并不总是会表现出关照之情;而这样的情况也并非罕见;在捕鲸业中,一个所谓的懦夫总是和陆海军中特有的那样,会受到同样无情的嫌恶。

但是,那两艘小艇偏巧就没有看见皮普,却突然间发现,鲸群就在他们一侧不远的地方,于是便掉头追击;而斯塔布的小艇此刻已经离得太远了,他和他的水手都全神贯注在鲸鱼身上,因此,困住皮普的那片水面便开始悲惨地扩大了。最后纯粹是凭运气,他被大船救了起来;可从那一刻起,这个小黑人便成了一个白痴,在甲板上转来转去;至少大家是这么说他的。大海嘲弄地让他那有限的肉身浮了上来,却溺死了他无限的灵魂。不过,也没有完全淹死。而是把它活生生地带到了奇妙的深渊之中,在那里,未受歪曲的原始世界中的各种奇形怪状之物,在他不由自主的眼前闪来闪去;那吝啬鬼的人鱼——智慧之神,则显露出他贮藏的成堆财宝;在那快乐无情、永远年轻的不朽之物中,皮普看见了无数上帝一般无所不在的珊瑚虫,从水的天穹中升起的巨大星体。他说,他看见了上帝的双脚踏在织机踏板上;因此,他的船友们都叫他疯子。所以,人的疯狂就是天意;一旦迷失了所有凡人的理智,人最终就会得到天国的思想,推究起来,这是既荒谬又疯狂的事情;而是福是祸,就全凭那不折不扣、冷漠无情的上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