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开始用自己创造的语言说话,是在十一岁生日之后。当小鸟叔叔懂事的时候,他的语言已经完成并确立。所以小鸟叔叔从没听他说过和父母、邻居阿姨以及广播主持人口中一样的语言,那种可以和任何人沟通的、理所当然的语言。

和其他孩子相比,哥哥的进度虽然有些缓慢,但还是学会了说话,也会练习写字。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在几个月的沉默之后他忽然开始用旁人无法理解的语言说话了,这让母亲既吃惊又无措。母亲安慰自己说这是大脑发育过程中引发的暂时性混乱,是一种和幼儿期发烧一样的病症;又故意乐观地想,这也许是孩子戏弄大人的小玩笑,明天就会恢复正常。但她的愿望终究还是没能实现。不管过多久,“正确的”语言一直没有回来。

他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努力。住院检查、精神分析、药物导入、言语训练、断食疗法、异地疗养……哥哥乖乖地听从着以母亲为首的成年人的指示,没有表现出任何厌烦的情绪。他用蜡笔画家人的画,喝很苦的药粉,别人说需要电流刺激,就默默地伸出头。但哥哥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想要治愈,只是不想让母亲承受更多的失望。

尽管母亲这样努力,哥哥的新语言非但没有显出颓势,反而更加逆势茁壮成长,迅速渗透他的内心。单词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文章也变得更加精美,语法开始形成规律。他的声带、舌头和嘴唇都学会并很快熟悉了新的发声方法,甚至比以前变得更加活泼。原来的语言已经静静离场。

母亲发现自己的惊慌无济于事之后,在这个问题上采取并贯彻了更加谨慎的态度。她从不曾撕心裂肺地尖叫,也不曾泪流满面地恳求,更不曾破罐子破摔地对待他。明知无法对话,她却依然坚持和儿子说话,并拼命地去推测他在说些什么。她用了一生的时间,向儿子传达着她至情至深的态度。

而母亲唯一感觉到希望的,就是发现小鸟叔叔可以听懂哥哥说话的时候。就算语言发生了变化,兄弟两人依旧和以前一样凑在一起,陶醉在自己的玩耍世界里。那里没有混乱。

“为什么你能听懂?”

母亲问了无数次。但小鸟叔叔只是扭扭捏捏,不能回答。

为什么能听懂?在母亲辞世、哥哥也离开之后,小鸟叔叔时不时地还会回想起这个问题,但依然找不到贴切的答案。或者说,所谓的“听懂”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对他而言,哥哥的语言就和身边的哥哥一样是真实的,光明正大,极为自然,没有任何掺杂疑问的余地。哥哥说出一句话,他的鼓膜就会形成相应的凹陷,接收到并根据两人之间的秘密信号进行结合。只能说,在出生之前,他们的鼓膜就定下了某种只有两人能够理解的约定。

不管怎样,托了这位能够听懂“两种”语言的小鸟叔叔的福,一家四口的对话虽显生涩,总算可以勉强进行下去。小鸟叔叔所扮演的其实并非翻译这种明确的角色,只是为谈话中不时出现的空洞架起一座小小的梯子,但这用来宽慰母亲的不安已经足够了。

与此相对地,父亲则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应对出现语言问题的长子。在母亲积极采取各种行动的期间,他只是垂着眼睛,湮没在沉默的海洋中。父亲在大学工作,他尝试着去打通可能帮上忙的关系,找来一些学术文献,请来受过专门教育的家庭教师,但也就如此。最后,文献被堆在工作台上积满了厚厚的尘埃,家庭教师不到一周就辞职了。

在小鸟叔叔看来,父亲似乎有些畏惧哥哥。是因为自己的邪念才生出了这样的儿子?是上天试练自己能否参透儿子存在的意义……?他的脑海里充满这种念头,眼里只剩下惶恐和不安,没有一丝安宁。他没有做好接受某人揭发的准备,有时候甚至怀疑这个“某人”就是儿子而不住地打量儿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