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第2/3页)

“你还是去睡吧,我反正也睡不着。”

说着,只见三号的日本人悄悄地,飞快地,走出大门,贼似的,溜着墙根,往大街那溜儿跑。

“他们要干什么?”韵梅压低了嗓门问。

“他们得上防空洞里去呆着。哼!”瑞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回院子里。

在黑暗中,韵梅凭身影儿和咳嗽的声音,慢慢地看出来,李四爷大门口站的是他的胖儿子,马寡妇门外是程长顺,六号门外是丁约翰。谁也不出声。

过了半个多小时,一点儿动静没有,祁老人也出来了。“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什么事也没有嘛,你还是进来吧!”“您回屋歇着去吧,爷爷。我得在这儿瞧着,没准儿,日本人会来查呢!”韵梅好说歹说,把老人劝了回去。韵梅果然想得不错。全城的宪兵和警察,都动员起来了,挨家挨户的查。不过是防空演习,可日本人做得跟真的一样。他们豁出去通宵不睡,也得把全北平的人折腾个够,叫他们熄灭了灯火、炉子,坐在屋子里不出来。这么着,日本人才能顺顺当当地撤到安全地带,日本人的家也不会挨抢了。他们果真来了。韵梅一见西头有四个人影儿奔这么来,赶紧站了起来。俩高个儿的,她估摸是李四爷和白巡长,那俩矮的呢,就是日本鬼子。

他们打一号和三号门前走过,直奔韵梅。她往一边闪了闪,没作声。李四爷和白巡长也不言语,跟着日本人进了院子。

没有灯,没有火。日本人拿电筒把每个窗户都照了照,黑的。他们走了出来。

六号也没有差错。

走到七号大杂院,李四爷和白巡长都捏了把汗。情况不坏。家家户户都黑灯瞎火——七号里住的人家,压根儿就没有灯油,也没有煤。

宪兵拿电筒往窗户上刷地照去,白巡长吓得直冒汗。至少有三户人家没把窗户给糊黑。李四爷忍不住骂出声来了:“他妈的——!我连浆子都给了,怎么……”

白巡长知道事情闹大了。为了这,他就得丢差事。他气急败坏地连忙问道:“为什么不把窗户糊起来?为什么?李四爷跟我不是嘱咐又嘱咐吗?”他这话是冲七号的人说的,可主要还是讲给日本人听,好洗刷他自己和李四爷。“真对不住,”站在一边的一个女人可怜巴巴地说,“孩子把浆子给吃了,白巡长,给我们说几句好话吧,一年四季孩子们都没见过白面。”

白巡长没了话说。

日本宪兵懂的中国话不多,听不懂那个女人说的是什么。他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给了李四爷两嘴巴。

李四爷楞住了。虽说为了生活他得走街串巷,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可他从来没跟人动过手;要是看见别人打架,不管人家拿的是棍棒还是刀枪,他都要冒着危险把人家拽开。

他气炸了肺。他忘记了自己一向反对动武,忘记了自己谨小慎微的处世哲学,只看见眼前站着两畜牲,连个白了胡子的老头也敢打。他从容不迫,一声没吭,举起手来,照着日本人的脸就是一下子。他忽然觉着非常痛快,得意。他没作声,把所有的劲儿全用在拳头上了。

宪兵的大皮靴,照着李老人的腿一阵猛踢,老人倒下了。

白巡长不敢拦,他想救出自己的老伙伴,可又惹不起那两个发了狂的野兽。

院子里的人谁也没动一动。老人抱住一个宪兵的腿,把他拖倒在地,两人就在院子里滚成一团。

另一个宪兵,跟着地上滚的人转来转去,找准机会,冲着老人的太阳穴就是一下,李老人一下子就不动了。

两个宪兵住了手,叫白巡长把所有没把窗户糊严实的住户,都抓走下狱。

宪兵和白巡长都走了,院子里的人一窝蜂似的围上了李四爷。自从他当了里长,不知道挨了他们多少骂。那是贫困逼得他们平白无故地骂人。如今,为了他们,他躺下起不来了。大家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