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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顺儿拉了爸一把,爷儿俩都坐在炕沿上。小妞子立在爸的腿中间。他们都静静的听着老人指手划脚的说。瑞宣摸不清祖父说的是什么,而只觉得祖父已经变了样子。在他的记忆中,祖父的教训永远是和平,忍气,吃亏,而没有勇敢,大胆,与冒险。现在,老人说露出胸膛教他们放枪了!压迫与暴行大概会使一只绵羊也要向前碰头吧?

天佑太太先提着茶壶回来。在公公面前,她不敢坐下。可是,尽管必须立着,她也甘心。她必须多看长子几眼,还有一肚子话要对儿子说。

两口热茶喝下去,瑞宣的精神振作了一些。虽然如此,他还是一心的想去躺下,睡一觉。可是,他必须听祖父说完,这是他的责任。他的责任很多,听祖父说话儿,被日本人捕去,忍受小老鼠的戏弄……都是他的责任。他是尽责任的亡国奴。

好容易等老人把话说完,他知道妈妈必还有一大片话要说。可怜的妈妈!她的脸色黄得象一张旧纸,没有一点光彩;她的眼陷进好深,眼皮是青的;她早就该去休息,可是还挣扎着不肯走开。

韵梅端来一盆水。瑞宣不顾得洗脸,只草草的擦了一把;坐狱使人记住大事,而把洗脸刷牙可以忽略过去。“你吃点什么呢?”韵梅一边给老人与婆母倒茶,一边问丈夫。她不敢只单纯的招呼丈夫,而忽略了老人们。她是妻,也是媳妇;媳妇的责任似乎比妻更重要。

“随便!”瑞宣的肚中确是空虚,可是并不怎么热心张罗吃东西,他更需要安睡。

“揪点面片儿吧,薄薄的!”天佑太太出了主意。等儿媳走出去,她才问瑞宣:“你没受委屈啊?”

“还好!”瑞宣勉强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她晓得怎么控制自己。她的话象满满的一杯水,虽然很满,可是不会撒出来。她看出儿子的疲倦,需要休息。她最不放心的是儿子有没有受委屈。儿子既说了“还好”,她不再多盘问。“小顺儿,咱们睡觉去!”小顺儿舍不得离开。

“小顺儿,乖!”瑞宣懒懒的说。

“爸!明天你不再走了吧?”小顺儿似乎很不放心爸爸的安全。

“嗯!”瑞宣说不出什么来。他知道,只要日本人高兴,明天他还会下狱的。

等妈妈和小顺儿走出去,瑞宣也立起来。“爷爷,你该休息了吧?”

老人似乎有点不满意孙子:“你还没告诉我,你都受了什么委屈呢!”老人非常的兴奋,毫无倦意。他要听听孙子下狱的情形,好与自己的勇敢的行动合到一处成为一段有头有尾的历史。

瑞宣没精神,也不敢,述说狱中的情形。他知道中国人不会保守秘密,而日本人又耳目灵通;假若他随便乱说,他就必会因此而再下狱。于是,他只说了句“里边还好!”就拉着妞子走出来。

到了自己屋中,他一下子把自己扔在床上。他觉得自己的床比什么都更可爱,它软软的托着他的全身,使身上一切的地方都有了着落,而身上有了靠头,心里也就得到了安稳与舒适。惩治人的最简单,也最厉害的方法,便是夺去他的床!这样想着,他的眼已闭上,象被风吹动着的烛光似的,半灭未灭的,他带着未思索完的一点意思沉入梦乡。

韵梅端着碗进来,不知怎么办好了。叫醒他呢,怕他不高兴;不叫他呢,又怕面片儿凉了。

小妞子眨巴着小眼,出了主意:“妞妞吃点?”

在平日,妞子的建议必遭拒绝;韵梅不许孩子在睡觉以前吃东西。今天,韵梅觉得一切都可以将就一点,不必一定都守规矩。她没法表示出她心中的欢喜,好吧,就用给小女儿一点面片吃来表示吧。她扒在小妞子的耳边说:“给你一小碗吃,吃完乖乖的睡觉!爸回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