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3/4页)

他和默吟先生作过同院的街坊。默吟先生没有借过他的钱,而时常送给他点茵陈酒,因此,两个人成了好朋友。默吟先生一肚子诗词,三爷一肚子账目,可是在不提诗词与账目,面都把脸喝红了的时候,二人发现了他们都是“人”。

因为友好,他们一来二去的成了儿女亲家。在女儿出阁以后,金三爷确是有点后悔,因为钱家的人永远不会算账,而且也无账可算。但是,细看一看呢,第一,女儿不受公婆的气;第二,小公母俩也还和睦;第三,钱家虽穷,而穷的硬气,不但没向他开口借过钱,而且仿佛根本不晓得钱是什么东西;第四,亲家公的茵陈酒还是那么香咧,而且可以白喝。于是,他把后悔收起来,而时时暗地里递给女儿几个钱,本利一概牺牲。

这次来到钱家,他准知道买棺材什么的将是他的责任。可是,他不便自告奋勇。他须把钱花到亮飕的地方。他没问亲家母的经济情形如何,她也没露一点求助的口气。他忍心的等着;他的钱象舞台上的名角似的,非敲敲锣鼓是不会出来的。

李四爷和瑞宣来敲锣鼓,他大仁大义的答应下:“二百块以内,我兜着!二百出了头,我不管那个零儿!这年月,谁手里也不方便!”说完,他和李四爷又讨论了几句;对四爷的办法,他都点了头;他从几句话中看出来四爷是内行,绝对不会把他的“献金”随便被别人赚了去。对瑞宣,他没大招呼,他觉得瑞宣太文雅,不会是能办事的人。

李四爷去奔走。瑞宣,因为丧事的“基金”已有了着落,便陪着野求先生谈天。好象是有一种暗中的谅解似的,他们都不敢提默吟先生。在他们的心里,都知道这是件最值得谈的事,因为孟石仲石都已死去,而钱老先生是生死不明;他们希望老人还活着,还能恢复自由,好使这一家人有个办法。但是,他们都张不开口来谈,因为他们对营救钱先生丝毫不能尽力,空谈一谈有什么用呢?因此,他们口中虽然没有闲着,可是心中非常的难过,他们的眼神互相的告诉:“咱们俩是最没有用的蠢材!”

谈来谈去,谈到钱家婆媳的生活问题。瑞宣忽然灵机一动:“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收藏着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字画,或是善本的书?假若有这一类的东西,我们负责给卖一卖,不是就能进一笔钱吗?”

“我不知道!”野求的眼珠转得特别的快,好象愿意马上能发现一两件宝物,足以使姐姐免受饥寒似的。“就是有,现在谁肯出钱买字画书籍呢?咱们的想法都只适用于太平年日,而今天……”他的薄嘴唇紧紧的闭上,贫血的脑中空了一块,象个搁久了的鸡蛋似的。

“问问钱太太怎样?”瑞宣是急于想给她弄一点钱。“那,”野求又转了几下眼珠。“你不晓得我姐姐的脾气!她崇拜我的姐丈!”很小心的,他避免叫出姐丈的名字来。“我晓得姐丈是个连一个苍蝇也不肯得罪的人,他一定没强迫过姐姐服从他。可是他一句话,一点小小的癖好,都被姐姐看成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不能更改的事。她宁可挨一天的饿,也不肯缺了他的酒;他要买书,她马上会摘下头上的银钗。你看,假若他真收藏着几件好东西,她一定不敢去动一动,更不用说拿去卖钱了!”

“那么,出了殡以后怎么办呢?”

野求好大半天没回答上来,尽管他是那么喜欢说话的人。楞够了,他才迟迟顿顿的说:“为她们有个照应,我可以搬来住。她们需要亲人的照应,你看出来没有我姐姐的眼神?”瑞宣点了点头。

“她眼中的那点光儿不对!谁知道她要干什么呢?丈夫被捕,两个儿子一齐死了,恐怕她已打定了什么主意。她是最老实的人,但是被捆好的一只鸡也要挣扎挣扎吧?我很不放心!我应当来照应着她!话可是又说回来,我还自顾不暇,怎能再多养两口人呢?光是来照应着她们,而看着她们挨饿,那算什么办法呢?假若这是在战前,我无论怎样,可以找一点兼差,供给她们点粗茶淡饭。现在,教我上哪儿找兼差去呢?亡了国,也就亡了亲戚朋友之间的善意善心!征服者是狼,被征服的是一群各自逃命的羊!再说,她们清静惯了,我要带来八个孩子,一天就把这满院的花草踏平,半天就把她们的耳朵震聋,大概她们也受不了!简单的说吧,我没办法!我的心快碎了,可是想不出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