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6页)

“冠太太!”不当着冠家的人,他永远称呼她太太,为是表明以好换好。“咱们的胡同里出了奇事!”

“什么奇事?”她问,以便叫他多喘喘气。

“听说钱家的二爷,摔死了一车日本兵!”

“是吗?听谁说的?”

“大家伙儿都那么说!”

“喝!他可真行!”

“北平人也不都是窝囊废!”

“那么他自己呢?”

“自然也死喽!拚命的事吗!”

桐芳回到家中,把这些话有枝添叶的告诉给高第,而被招弟偷偷听了去。招弟又“本社专电”似的告诉了冠先生。

晓荷听完了招弟的报告,心中并没有什么感动。他只觉得钱二少爷有点愚蠢: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为摔死别人,而也把自己饶上,才不上算!除了这点批判而外,他并没怎样看重这条专电。顺口答音的,他告诉了大赤包。

大赤包要是决定作什么,便连作梦也梦见那回事。她的心思,现在,完全萦绕在给冠晓荷运动官上,所以刮一阵风,或房檐上来了一只喜鹊,她都以为与冠先生的官运有关。听到钱二少的消息,她马上有了新的决定。

“晓荷!”她的眼一眨一眨的,脸儿上笼罩着一股既庄严又神秘的神气,颇似西太后与内阁大臣商议国家大事似的。“去报告!这是你的一条进身之路!”

晓荷楞住了。教他去贪赃受贿,他敢干;他可是没有挺着胸去直接杀人的胆气。

“怎么啦?你!”大赤包审问着。

“去报告?那得抄家呀!”晓荷觉得若是钱家被抄了家,都死在刀下,钱先生一定会来闹鬼!

“你这个松头日脑的家伙!你要管你自己的前途,管别人抄家不抄家干吗!再说,你不是吃过钱老头子的钉子,想报复吗?这是机会!”

听到“报复”,他动了点心。他以为钱默吟大不该那么拒人千里之外;那么,假若钱家真被抄了家,也是咎由自取——大概也就不会在死后还闹鬼!他也琢磨出来:敢情钱默吟的又臭又硬并不是因为与日本人有关系,而是与南京通着气。那么,假若南京真打胜了,默吟得了势,还有他——冠晓荷——的好处吗?

“这个消息真不真呢?”他问。

“桐芳听来的,问她!”大赤包下了懿旨。

审问桐芳的结果,并不能使晓荷相信那个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他不愿拿着个可信可疑的消息去讨赏。大赤包可是另有看法:

“真也罢,假也罢,告他一状再说!即使消息是假的,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的消息假,而心不假;教上面知道咱们是真心实意的向着日本人,不也有点好处吗?你要是胆子小,我去!”

晓荷心中还不十分安帖,可是又不敢劳动皇后御驾亲征,只好答应下来。

桐芳又很快的告诉了高第。高第在屋里转开了磨。仲石,她的幻想中的英雄,真的成了英雄。她觉得这个英雄应当是属于她的。可是,他已经死去。她的爱,预言,美好的幻梦,一齐落了空!假若她不必入尼姑庵,而世界上还有她的事作的话,她应当首先去搭救钱家的人。但是,她怎么去见钱先生呢?钱先生既不常出来,而街门又永远关得严严的;她若去叫门,必被自己家里的人听到。写信,从门缝塞进去?也不妥当。她必须亲自见到钱先生,才能把话说得详尽而恳切。她去请桐芳帮忙。桐芳建议从墙头上爬过去。她说:“咱们的南房西边不是有一棵小槐树?上了槐树,你就可以够着墙头!”

高第愿意这样去冒险。她的心里,因仲石的牺牲,装满了奇幻的思想的。她以为仲石的死是受了她的精神的感召,那么,在他死后,她也就应当作些非凡的事情。她决定去爬墙,并且嘱咐桐芳给她观风。

大概有九点钟吧。冠先生还没有回来。大赤包有点头痛,已早早的上了床。招弟在屋中读着一本爱情小说。高第决定乘这时机,到西院去。她嘱咐桐芳听着门,因为她回来的时候是不必爬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