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掘地人

在巴尔巴·伊万和纳达家的第一晚,我只睡了三小时,之后的梦里充斥了蝉鸣,我便在闷热中醒来。我的床是朝窗的,看出去就是屋后的葡萄园,还能望到一弯橙色的半月沿着山脊慢慢滑落。佐拉趴在床上睡得正香,踢掉了被子,长腿伸出了床尾;急促而轻微的鼾声从手臂、头发和枕头间传出来。楼下的小女孩又咳嗽起来,听起来有黏痰,咳不干净;在这没完没了的咳嗽中,她睡也睡不踏实。在各种噪声中间,还能隐约听到海,在屋子的另一边,白沫翻卷着推上沙滩。

那四十天过后,甚至几个月后,当我已能重振心神时,我睡前依然希望他能找到通往我梦境的路,告诉我一些重要的事。当然,这份期许总是落空,因为即便我梦到他,他也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一间我不认得的房间里,坐在不属于我们家的扶手椅里,说些诸如把报纸给我、我饿了之类的废话,就算在梦里我都知道那些话毫无意义。但是那天晚上,我还没有习惯把他当作死者去想,还不能够消化似乎遥不可及的死亡事件,他已经不在我们家里了─就算这样去想,也无法让死亡本身更真实。

我想起我家的食品柜。那是个很大的橱柜,嵌在厨房墙里,正对着水池,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拉门是蛋青色的,一拉开门,挂在门把手上的“兹拉堂烘焙店”的塑料袋就飞舞起来。我记得外婆有只很大的面粉罐头,蓝白底色,正面画着一个欢快的面包师,戴着高高的厨师帽,笑得很开心。最下层的架子上放着塑料袋和麦片、盐罐、搅拌碗,以及街角小店里买来的橘色和棕色的咖啡包。再往上,在当中的搁板上放着四只玻璃碗,整整齐齐地从橱柜的这头排到那头。外公的零食储备专区里有杏仁、葵花籽、核桃和切成块的烘焙用苦味甜巧克力,永远预备充足。还有三十五天。

掘地的人们又回葡萄园了;我不能穿透黑暗看清他们,但他们确实在那里,长长的身影在一道微弱的手电筒光里移动,那束光线好像一刻不停地在晃动,手电偶尔也会被人放在地上,或是这里、或是那里,总归照得到葡萄藤,光线静止的几分钟里,原本手持电筒的人继续开挖,挖到把藤根拉出来为止。时不时地会有人咳嗽;就在我观望葡萄园里的动静时,楼下的小女孩一直在咳。

凌晨四点左右,我穿好衣服下楼去。哪儿都看不到毕斯,但它的仿造品从后门边的雨伞架上方的一幅肖像里低头看着我─面孔稍微有点歪斜,因为作画者的手稍有不稳。起居室桌上有一台老古董电话,圆形拨号盘上的数字都快磨得看不见了,铜骨听筒有点沉。我从衣兜里摸出那张写了兹德拉夫克夫诊所的号码、揉得烂烂的收据,拨了一通。一开始听到的是忙音,我觉得挺有希望了;我假想那里有个值夜班的护士,眼纹里填着蓝色眼影,金发凌乱,为了抵挡睡意不惜违反规定,和海外男友来一通撩人的长途电话。可当我拨通第二次,铃声响了又响,直到我不得不放下听筒时还是没人接。之后,灰白的天光流泻进百叶窗的缝隙,我枯坐在沙发里。

咳嗽声又起,听来是湿痰,而且离我很近。我突然发觉那个小女孩已经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了,但她不在厨房或洗衣房,或是任何一间散发着新鲜颜料、塞满蒙着盖布的家具的底楼房间里。我抓着楼梯扶栏,贴着墙壁往下走,以免在黑暗中踏空。楼下,空气很阴凉。狭长走廊里的两扇门都开着,房里很空,只有几张床和一些胡乱堆放的东西:地板上堆着几条毯子,墙角叠放了几只铁坩埚,烟缸里埋着数不清的烟蒂。床边搁着些瓶子,有拉奇加和啤酒,还有几瓶草药酒,细长瓶颈里灌满了清澈的液体,泡着一束束扎紧的死草。男人们都不在,纳达提到过的那些男孩们也不在。但在第二间屋里,那个小女孩和少妇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少妇睡着了,脑袋靠在靠垫上。她也挂着个薰衣草色的小袋子,怀中的小女孩把头倚在她胸前,裹在肩头和膝头的薄被单像一张湿漉漉的纸被撑起来。女孩没睡着,正盯着我看。